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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 地 铜 钱

小暑过后,蜡树湾的白蜡树开始挂花。白蜡林里,如同降下一场白茫茫的端雪,预兆着白蜡人家的又一个丰年。六月二十,杜昌平满五十九岁,进入花甲之年。男进女满,做六十大寿。子孙们为他冲傩做寿,傩愿为期三日,六月十八开坛,六月二十圆满。寿诞傩愿做一路,热闹而喜庆。

杜家姑爷的生日,张家是必定要去道贺的。张钰龙外出采办桐籽,溯麻阳河而上,吕家坪,高村,锦和,漾头市,一路去了铜仁,姑公寿诞时赶不回来,请母亲代表他为二姑公拜寿。玉凤和乖妹听说庆寿时还有一堂傩愿,缠着母亲不放,一定要去给二姑公拜寿。两个女伢儿醉翁之意不在酒,给姑公拜寿固然重要,想见巫师班的火儿,才是她们的初衷。两个女伢儿都喜欢上了火儿。不同的是:玉凤大胆,敢于向火儿有所表示。尽管送去的手绢被退了回来,可她依然痴心不改;乖妹胆小,她从小就喜欢火儿却不敢有任何表示,连暗示都不敢。她只是默默地为火儿祝福,永远陶醉在幸福的单相思里。蒙在鼓里的刘金莲,对这些全然不知。她拗不过两个女伢儿,答应带她们一同前往。

浦阳镇上有个观音会,刘金莲担任多年首事。每年,观音菩萨的诞辰日二月十九,出家日六月十九,得道日九月十九,统称为观音菩萨的三个生日。信女们每次在浦光寺的观音殿举行的法会,都是由刘金莲牵头操办的。若是她不到场,便群龙无首。六月十九正是观音法会的日子,时间上与杜家的寿诞傩愿相冲突。在刘金莲的心中,杜家姑父的生辰傩愿再重要,也不能成为怠慢观音菩萨的理由。她想出了个两其美的办法,到观音法会六月十九圆满,六月二十绝早,她就带着玉凤、乖妹和长孙伯儿前往蜡树湾,赶上个杜家寿诞傩愿的尾巴,想必也是可以的。

张家窨子的三顶轿子,是打着槁把火走上花阶路的。最前面的一顶,坐着刘金莲和伯儿,玉凤和乖妹乘坐的两顶轿子,紧随其后。轿子经过龙家垴时,东方才开白口。连日来,炎炎烈日把人都晒得出了油。三顶轿子依次儿进得杜家窨子,家人正在为杜昌平拜寿。傩公傩母的神像前,摆着两张太师椅,杜昌平和张荷香正坐着领拜。张家三代人的到来,给原本热闹的寿诞增添了喜庆。

从轿子进屋的那一刻起,玉凤和乖妹就在盼望能与火儿见面,左看右看,不见火儿的影子,傩堂里没有,天井里的戏台上也没有,叫人好不晦气。

“金莲姐,看你有点累了,先到后堂歇息一会吧!”说话的是邬月娥。

“也好!”刘金莲说:“玉凤,乖妹,一起走,跟表满娘去后堂。”

正在这时,火儿带着巫师班的一班老司,吹着唢呐,放着鞭炮,给寿星佬拜寿来了。玉凤和乖妹见到火儿,立刻停止了脚步。

“火儿哥!”玉凤招着手,大声叫着。

乖妹不敢叫喊,只是冲着火儿一笑。

“凤小姐!乖妹!”火儿颌首,回应着两个同年妹妹,又礼貌地对着刘金莲叫了一声:“同年娘!”

刘金莲点了点头。转身对两个女儿说:“玉凤,乖妹,我们走!去后堂。”

玉凤和乖妹虽说不情愿,还是跟着去了后堂。刘金莲对于火儿的成见,她们是不可能清楚的。出于忌妒,出于防范,刘金莲不希望张家任何人与这伢儿有过多的往来。只要见到火儿那模样,她就会想起那远在镇江的强盗,酸甜苦辣,便一股脑儿涌上心头。她认定这伢儿就是天生的祸根,有朝一日横生枝节,说不定会把张家窨子搅得天昏地暗。刚才,玉凤和乖妹对火儿那个亲热的样子,她见了心里就非常不舒服。一个上午,刘金莲把玉凤和乖妹箍在身边。她料定,只要一放敞,两个丫头就肯定会往火儿的身边跑。她不由得心生感叹,真是根替根,种替种,火儿不愧是那强盗的种,生就的讨女伢儿喜欢。

下午,巫师班唱《孟姜女》了愿,傩愿客必须到场。刘金莲却一拖再拖,直到傩堂戏快开锣了,才带着玉凤和乖妹来到戏场。暑热难捱,看客们都在使劲地摇着蒲扇。戏场前排的正中,给张家的客人留有一排座位。刘金莲朝座位走去,向二姑、二姑爷,向熟识的人们打过招呼,便和女儿、孙子一道,落座在戏场最显眼的位置。张家客人的到来,特别是玉凤的出现,立刻引起了人们的关注。看客们的眼光都集中到汉口回来的玉凤身上。玉凤却是旁若无人,两眼睃来睃去,只顾往戏台上张望,可就是见不到火儿。闹台响起。傩坛一出《孟姜女》,今日又将通过老司们的演绎,再一次展示在人们面前。

玉凤终于又看到了火儿,却见不到面目。他戴着孟姜女的面具,把人们领引到两千多年前的大秦帝国。他在锣鼓声的伴和下,高声地喊唱着,每一腔,每一句,都引起了看客的共鸣。去年,玉凤在自己家里,就曾看过火儿唱的《孟姜女》。论剧情,这出戏的高潮,本应是孟姜女哭倒长城。而在演唱时,人们却总是把为孟姜女送盘缠,当成了最重要的关目。通过艺人与看客的互动,善良的本性,美好的心灵,得到最充分的展示。

“大娘,孟姜女讨得的盘缠钱归哪个?”玉凤扯着刘金莲的衣角悄声问。

“这还要问,哪个唱孟姜女,讨得的盘缠钱就归哪个。”

刘金莲的话音未落,戏台上的孟姜女,带着丫环、小子,跌跪在长街之上,如泣如诉地唱起了傩腔。演唱的内容,和一年前一模一样。孟姜女凄怆的哭诉在窨子屋里回荡。这样的哭诉人们不知听过多少回,当他们再一次听到时,又依然洒落着同情的泪水。当孟姜女唱到“望请乡亲多帮衬,多多帮衬断肠人”时,看客们便将手里事先准备好的铜钱,雨点般地抛掷到了戏台上。刘金莲出手大方,她所抛掷上台的铜钱,不是一枚一枚,而是一把一把。她身边的两个女儿,谁也不看谁,便开始了较劲。玉凤抛一枚,乖妹也抛一枚;玉凤再抛一枚,乖妹也再抛一枚。你一枚,我一枚,没完没了,直到戏场所有看客的铜钱全都抛完,两个女伢儿还继续在抛掷,在较劲。就这样,戏场增添了一道别样的风景。这时,看客们撇下孟姜女不看,把眼光集中到了浦阳镇上头牌大户的两位小姐的身上。坐在二人当中的刘金莲,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场面,连忙压低着嗓门制止:“好了,够了,莫丢了。”

姐妹二人好像没听见,依然在你一枚,我一枚地往戏台上抛掷着铜钱。

“好啊!”看客中有人叫好。

戏台上,丫环梅香和小子百旺,遇上了这样大方的两位施主,一个劲地作着揖。扮演孟姜女的火儿,顿时变得懵懂了。他立刻收腔,停止了唱喊。虽是如此,两位小姐的抛掷却依然在继续。还傩愿遇到这样的场合,是绝对不能冷场的。场面上,锣鼓敲打得越来越起劲,为较劲的两位小姐造势助威。

“好了,莫丢了,听到了没有!”刘金莲压低嗓门,十分严厉地制止两个女儿荒唐的较劲。

乖妹一时性起,也不知哪来的胆子,对母亲的制止置若罔闻,又朝台上抛掷了一枚小钱。

“呕──”有几个看客打起了吆喝,似乎在嘲笑玉凤的败北。

张玉凤哪里肯认输!她把一切顾忌都抛到脑后,“嚯”地站立了起来,迅速捋下食指上的金戒指,毫不犹豫地抛掷到了戏台上。

玉凤惊人的举动,让所有的看客都目瞪口呆,吆喝声在天井里闹翻了天。玉凤很是得意,乖妹则感到失了面子。她也站立了起来。正当她准备也像玉凤一样,捋下手指上的戒指时,她发现了母亲严厉的目光,才不得已罢了手。这时,人们不再吆喝,而是一阵充满嘲讽的哄笑。乖妹失了面子无地自容,玉凤却是格外地得意。人们在施舍上的较劲,本是常有的事,而这种情形出现在姐妹之间,却是不多见的。从汉口回来的张家大小姐,就这样以她的乐施好善、慷慨大方,博得了所有看客的交口称誉。坐在两个女儿当中的刘金莲,虽然不赞成这种较劲,却也不便有所表露。这毕竟是一种人们喜闻乐见的习俗。浦阳镇上头牌大户,是不愿意由于这点小事,被人们说成小气、吝啬的。

戏台上,扮演孟姜女的火儿,虽然戴着面具,两只眼睛向下,却依然看得见台下。玉凤和乖妹的这场较劲,他看得清清楚楚。他隐约地感觉到,两个女伢儿的举动,似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仅仅是在给孟姜女送盘缠,而是另有弦外之音。特别是那个从汉口回来的小妹妹,就曾经冒冒失失给他送过一条手绢。他不敢收受,编着门子还给了她。戏台上,满地的铜钱,其中的一枚戒指,黄澄澄,金灿灿,格外的耀眼。这时,有自知之明的火儿,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这枚戒指是万万拿不得的,必须找个机会送还给她。

戏台上,火儿扮演的孟姜女,在讨得盘缠之后,又继续着她的千里寻夫行程……台上唱得起劲,看戏的刘金莲却心不在焉,痴呆的眼神,像钉子一样,盯着戏台上戴面具的汉子,是千里寻夫的孟姜女,还是她的心腹之患?适才玉凤把一枚戒指丢上戏台,更引起了她的警觉。谁都晓得“黄金无假戏无真”这句老话,难道这丫头不明白,戏台上唱戏的,是火儿,而不是孟姜女。她猛地想到,两个丫头是不是都对火儿有那方面的意思,在借着这个由头争风吃醋?火儿是那强盗留下的种,长得一表人才,加之他的道艺又出类拔萃,确实有他逗女伢儿喜欢的地方。玉凤金戒指也抛给了他,莫非借助这种方式,向火儿来一个彩楼抛绣球。倘若真是这样,她就闯下了天打雷劈的大祸。因为她全然不知,那个扮演孟姜女的老司,就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信号!刘金莲被震惊了。世上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情?除非是老天爷给那强盗的报应。即或那强盗对自己有一万个不是,她也不愿见到这种情形的发生。

刘金莲来到了邬月娥的卧房。卧房收拾得利索而洁净,满屋的箱笼柜子通红锃亮,桐油油过的杉木地板更是一尘不染。她每次到蜡树湾来,都是在这里和邬月娥做一床睡。那时候,这张床上还睡着小把戏显章。先年邬月娥到张家窨子做傩愿客回来以后,就为显章另外安排了房间,让他单独睡。天气太热,客人又多,洗澡屋不得闲空。桐油灯下,姐妹二人一前一后,毫无避忌地在卧房里洗了澡。她们穿着薄薄的汗衣内裤,不停地摇着蒲扇。

“金莲姐,有件事情只怕不妙,不晓得你注意到没有?”突然,邬月娥冒出这样一句话。

刘金莲已经猜到她会说哪样:“什么事?你说说看。”

“下午唱《孟姜女》,给孟姜女送盘缠,先是玉凤、乖妹姐妹二人较劲往戏台上抛钱,到后来,玉凤连金戒指都捋了下来,往戏台上抛。这样的大事,难道你都没注意到?!”

“你往下说,把你见到、想到的,全都说出来。”

“你和我,看还傩愿,看唱《孟姜女》,没有一百回,也有八十遭。看客较劲给孟姜女送盘缠,也看得多担多,可从来没有见过姐妹俩这样较劲的,把金戒指也抛到戏台上,那就更没有见过了。”

“依你讲,这姐妹俩这样做,为的是哪样?”

“为的是戏台上一个唱戏的老司。”

“哪个老司?”

“金莲姐,你是在明知故问。”

“是的。你看到的我都看到了,你想到的我也都想到了。”刘金莲说。

姐妹二人对视着,许久都没有说话,气氛显得凝重。

“金莲姐,对不住,我不该多嘴……”邬月娥喃喃地说。

“一个小老司,值得姐妹俩为他那样发癫吗?”

“这就难说了。”

“对于乖妹,或许可以讲得通。对于凤儿,只怕就讲不通了。”

“这也要怎么看了。”

“她难道不晓得,那伢儿是强盗窝子铁门槛的人?!”

“女伢儿若要是痴情于一个男人,是最容易被鬼蒙住脑壳的。”

“你说是凤儿被鬼蒙住了脑壳?!”

“是有点像。”邬月娥说着,又表示自己的看法:“金莲姐,你放心。这事情虽然不妙,可也还不至于出现哪样意外。”

“是这样吗?你说说看。”刘金莲说。

邬月娥接着说:“那伢儿虽说出身贫贱,又住在强盗窝子铁门槛,可终究还是个明白人,如若不然,他的巫傩道艺也不会有这高。他有几斤几两,自己最清楚。糠箩和米箩不搭担,山鸡和凤凰不做堆,是自古以来的常理。即便是凤儿有那个意思,他也是断然不敢高攀的。”

“可也有一句话,‘神仙也怕鬼来缠’啊!”刘金莲说。刹那之间,她想到了自己,想到了那段刻骨铭心的孽缘。

邬月娥笑着说:“这有哪样值得担心的!这傩愿一散,就各奔东西。难道凤儿还会翻山过岭找到铁门槛去不成!”

“那倒也是。”刘金莲嘴里虽然这么说,可她依然是担心的。她再一次想到自己。当初,她不正是冒着漫天风雪,翻山越岭,一个人去了麻家寨吗?

二十上下,月出半夜。溶溶月色,照着蜡树湾的窨子屋、吊脚楼,照着寨子四周白茫茫的蜡树林。一缕山风偶尔吹过,给山村带来难得的清凉。杜家窨子里,玉凤从洗澡屋里洗过澡出来,正遇上男客散席,和火儿碰了个下着。

“玉凤小姐,我有事同你讲,你跟我来。”火儿说着,把张玉凤带到了村头的白蜡树林里。

“我就晓得你会要找我。”张玉凤这样说。

“是吗?”火儿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了那枚金戒指,递到玉凤的面前:“拿回去吧!我不能收这么贵重的东西。”

“我是给孟姜女送盘缠,又不是送给你的。”玉凤自以为这理由最充分。

“你是真哈呀!还是假哈?哭倒长城的孟姜女,都已经死了几千年,她难道还能跟你讨盘缠?!这分明是戏子在借这个由头讨钱,你怎么也拿来当了真?”火儿说着,便把那黄澄澄的东西送还玉凤手中。

张玉凤不肯收下。她说:“依你说,我这东西是不能送给孟姜女啰!”

“对呀!好妹妹,你总算明白了。”火儿再一次把戒指递了过去。

玉凤依然不肯收下。她笑着说:“好吧!这东西既然不能送给孟姜女,那就权当是孟姜女送给范杞良的,你总可以收下了吧!”

张玉凤话说得轻巧,火儿却被惊呆了。他没想到玉凤会大胆到如此地步。他是断然不敢做这个范杞良的。年轻的老司后悔不迭,不该把这位同年妹妹单独叫到这里来,这样的事情若是说了出去,纵然浑身是口,也是说不清的。他正颜厉色地对玉凤说:“不可以说这样的糊涂话!我和你哥哥打同年,认老庚,我是你的同年哥,也就是你的哥哥。兄妹之间说这样的话,雷公是要打的。”

玉凤再一次笑了。她说:“是吗?雷公不会这样厉害吧!我和你是兄妹,这不错。兄妹之间,未必就不能说这样的话。我来问你,傩公傩母也是兄妹,他们怎么又并排坐在神龛上?难道雷公也敢打他们?”

火儿从没遇到过这样的女伢儿,连忙说:“玉凤,不可以胡说八道!傩公、傩母是菩萨,他们成亲是天意。”

“是吗?那我和你也是天意。”

“玉凤小姐,不可以乱说!”

“不!我一点也不是乱说。你想想看,我怎么会从汉口回到浦阳镇?又怎么偏生遇上了你?你说,这不是天意又是哪样?”玉凤说来,道理十足。

“玉凤小姐,快莫胡思乱想,什么是天意?你不懂!”火儿说着,又是摇头,又是摆手。

火儿越是紧张,玉凤就显得越轻松。朦胧的月色下,她姣好的面容展现在火儿的面前,雪白的糯米牙齿伴着笑容显露,在溶溶月色下闪着光亮。她说起话来,就如同撒落在白蜡树林的一串铃声:“火儿哥,是不是天意,一试就晓得了嘛!你上东山,我上南山。一人烧一堆柴火,看两股火烟会不会在天上汇合;你一人滚一页石磨,看两页石磨会不会在地上合拢。我想是一定会的。你说是吗?”

玉凤的一番话,说得火儿背脊直冒冷汗。天哪!这是傩公傩母的故事啊!她怎么敢拿自己打这样的比方?!这简直是对神灵的亵渎!他还没回过神,玉凤又开口说话了:“火儿哥,不想也试试吗?”

“不许胡说!”火儿起着吼。刹那间,他又压住了火气,对付这位小姐,发火是无济于事的,好言好语,或许能让她终止这种荒唐的想法。火儿对玉凤开始了心平气和的劝告:“玉凤小姐,你见过大世面,是个明白人,这件事情,是无论如何不可能的。你难道不晓得,男女婚嫁,要遵从父母之命,要讲究门当户对,不是你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

“这些道理我晓得!你看过《彩楼配》这出戏吧!薛平贵和王宝钏,他们没有听从父母之命,也并不门当户对,不一样也成为了千古佳话吗?”玉凤试图通过这个故事,反过来说服同年哥哥。

火儿立马接了腔:“你怎么专捡戏文里的事情说呢?‘黄金无假戏无真’,这句话难道你没听说过?戏文里的故事,合着都是编造出来的。”

玉凤说:“那你就莫小看戏文嘞!‘戏台小天地;天地大戏台’,这句话你该听说吧!戏台虽是小,天地之间的事情,都在戏文里演唱;天地虽是大,也不过是供天下人唱戏的戏台。戏文里的前朝故事,都是可以当真得的。就是冲着这出《彩楼配》,我娘告诉说,世上的男人,贫穷的远比富贵的要靠得住。她希望我不要嫁到高门大户,而是嫁给一个平平常常、踏踏实实的穷汉。你这个痴痴薛平贵,遇着哈哈王宝钏,算你走了桃花运,没想到你反倒扳起翘来了!”

“就是为了这个,你才这样缠着我?”

“也不全是。”

“还有哪样?”

“你跟我挂像。这叫做‘夫妻相’,前世有缘,我们应该是夫妻。”

玉凤说出的理由,看来稀奇古怪,却也有几分道理。“夫妻相”的说法人尽皆知。许多的夫妻,还真的是有点儿挂像。火儿觉得自己和这位玉凤小姐,不说不像,经这样一说,倒真是越说越像了。火儿再细想,自己同那远在镇江的同年爹,也确实是非常的相像。玉凤小姐同父亲相像,合情合理,自己同这一屋人巴不挨,怎么也这么相像呢?火儿百思不得其解。

“同年哥,怎么样?你说,我和你是有‘夫妻相’吗?”张玉凤又说话了,简直是在步步紧逼。

火儿虽然也对玉凤说的“夫妻相”心生疑窦,却仍然坚守着感情的堤防。他说:“男女之间的相像,并不一定就是‘夫妻相’。常言说得好:‘人有相像,货有相同’,小姐大可不必因为我和你的这点儿相像,胡思乱想,耽误了你的人生大事。”

“不,我和你相貌相像,就是有缘!”玉凤毫无顾忌地表述着自己的理由:“你怎么不想想?我和你,一个生在鹦鹉洲,一个生在铁门槛,相隔千里,非亲非故,竟然如此惊人的相像,又还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一起。你说,这不是老天的安排,不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又是哪样?!”

张玉凤无可辨驳的道理,令火儿难以抵挡。他似乎有点儿动心,却又在瞻前顾后。这女伢作出这样的决定,是缺乏深思熟虑的。她难道没有想过,要真正实现这一切,将会有多大的难度?

“这件事情,你爹爹会同意吗?”

“我不管。”

“你大娘会同意吗?”

“我不管。”

“你哥哥会同意吗?”

“我不管。”

“好歹你也是张家门上的人吧!怎么能都不管呢?”

“我只要一个人同意就行了。”

“谁?”

“我娘。”

“你娘?!可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完全是照着她的嘱咐行事的。她若是活着,一定会同意。”

“生人的意愿你都可以不管,却在听从一个亡者的嘱咐,这是为哪样?”

“我是为了我的娘,才活在这世上的。我对生人的意愿,从来就不在乎。”

“有一个生人的意愿,你必须在乎。”

“说的是你?!”

“不是吗?”

“我有把握,你是终究会答应的。”

“那你就错了,我是永远不会答应的。”

“你不是不答应,你是不敢答应。”

“你说得对极了,我是不敢。第一,张家窨子所有的人都待我非常的好。老太爷、太夫人,老爷、太太都看重我。他们不嫌我穷,不嫌我是个百家门上讨吃的老司,让我同少爷认了老庚。我就是吃豹子胆,也不敢做出让他们不高兴的事情。第二,我的家铁门槛是个穷地方,苦地方,还是个强盗窝子。方圆百十里,任何人都惧怕它,躲避它,没人愿意往这铁门槛里迈。只有你,不懂事的女伢儿,凭着一时的冲动,不计后果,硬要往这铁门槛上撞。说句心里话,火儿是个穷老司,老大不小,还是单打鼓,独划船,当然也想有个家室,生儿育女,过神仙一样的的日子。可人是要讲良心的,不能只顾自己而断送你的前程。凤小姐,死了这条心吧!你我之间,有一道永远也迈不过的铁门槛!”

火儿越推脱,张玉凤就越觉得这个男人靠得住。她正要再次表明心迹时,火儿摊开捏着的手掌,将那只金戒指再次递到了张玉凤的面前:“好了,时间已经很晚了。快把这些东西收回去,千万莫再犯哈了。”

“怎么?你真的就这样无情……”玉凤无奈地起了哭腔。

“听话,收回去。”

“你好狠心……”张玉凤说着,把脸扭过了一边。

火儿见玉凤执意不肯回收,便绕到她的面前,把戒指放在了一棵白蜡树的树杈上,说“喏!你收好,我把戒指放在这里了。”

火儿说着,扭转头扯起就走。玉凤不依不饶,追上前去,大声地说:“你在屋里等着我,我会上门来的。你的那道铁门槛,我就不信迈不过!”

火儿身子一闪,便消逝在朦胧的白蜡树林之中。泪流满面的张玉凤愣在了那里,久久回不过神来……那白蜡树杈上蜡花托起的金戒指,恰巧在月影之下,恍恍惚惚,一点儿也不显眼。世上最昂贵的黄金饰品,悄然摆放在那里,它无缘借助于天边月亮的光辉,竟也变得黯淡无光……

邬月娥的卧房里,黑洞洞的,那扇朝天井洞开的小窗,也只能见到隐约的光亮。两个独守空房的妇人今晚结伴而眠,带给她们的是双倍的惆怅。庆寿还傩愿的最后一天,主人和客人都忙活到半夜。照说,她们累了,困了,上了床就应该入睡,事实却并非如此。夜已深,闷热依然。她们睡在床上,直挺挺地翻过来,又直挺挺地翻过去,难捱的焦燥,渗透到了她们肌体的每个部位,使她们六神无主,睡意全无。她们谁也不再说话,闭上双眼,强迫自己进入睡眠状态,让心中的惆怅,在睡梦中得到解脱。这种对自己的强迫,是那样无济于事。她们的心里,如同一锅翻滚着的稀饭,如同一蓬理不清的剌藤。她们的身上,如同针扎锥钻一般地难受,如同蚁咬蚊叮一般地难捱。美好的渴求,变成了奢望,无处寻觅。接踵而至的凄凉叹息声,打破了黑夜的宁静。刘金莲伸过丰腴的手臂,把邬月娥揽在了怀里。她们前胸紧贴着前胸,隔着薄薄的里汗衫,感受着对方的呼吸和心跳。两个可怜的妇人,一个在她人生最美好的年华,就被撂荒在这冷清的窨子屋里,缺失了女人最应该拥有的人生经历,来不及品尝饮食男女的滋味,没有回忆,只有凭空的臆想;一个名义上是有夫之妇,婚姻却名存实亡,她只能无奈地独守空房。渐行渐远的青春,已然在不知不觉中凋谢。两个妇人的人生轨迹不同,却是殊途同归。一个死了丈夫,尽节守寡;一个丈夫活着,却守着活寡。一样的孤寂冷清,一样的顾影自怜。如今,她们正当盛年,旺盛的体力无处伸张,躁动的心灵难以按捺。躯体和心灵的双重折磨,使得她们焦燥而疲惫。她们的承受力已经到达了极限。必须采取适当的方式来求得解脱、释放、平衡和调节,否则,生命的航船就面临着倾覆的危险。

先年,邬月娥去张家窨子做傩愿客,在刘金莲的卧房里,不经意间发现了她的隐秘──梳妆台上满满一抽屉里的“乾隆通宝”。“姐姐做鞋,妹妹捡样”。从浦阳镇回家以后,她征得婆婆的同意,为儿子显章另行安排了房间。接着,她也把一枚枚“乾隆通宝”放进了梳妆台的抽屉……

“我梳妆台的抽屉里,也放得有铜钱。”邬月娥附在刘金莲的耳边,说着悄悄话。

“是吗?你也在做那事?!”刘金莲不自主地松开怀里的邬月娥,一跃而坐在了床上。

邬月娥也跟着坐了起来。她转过身抱着身边表姐,伤心地啜泣起来。

“我们都是命苦的人啊……”刘金莲抚摸着表妹的头发,喃喃地说。

“细声点。”邬月娥胆子小,生怕有人听见。说着,她松开抱着刘金莲的手,蹑手蹑脚下了床,摸着黑,抽出梳妆台上的抽屉匣子,将里面的铜钱,一枚又一枚地向着卧房的四面八方抛撒。杉木地板上,顿时响起铜钱的跌落声,滚动声。漆黑的夜里,谁也看不清这满地的铜钱究竟落在了什么地方.

湘西是个出产寡妇的地方。古往今来,撇下战乱,瘟疫,饥荒不说,一条沅水的惊涛骇浪,就不知吞噬过多少男人,造就了多少寡妇。寡妇们最难熬的,莫过于漫漫长夜了。不知何年何月,一位孀居的前辈老姑婆,创造了一种奇特的方式,称得上是打发难捱长夜的绝招。每当她孤寂、冷清、空虚、惆怅,夜不成寐怨更长之时,便在卧房里将一枚枚铜钱抛撒开去,而后又趴在地板上,将满地的铜钱,一枚不少地摸找回来。通过黑暗中的摸找,时光得到消磨,幽怨得到排解,郁闷得到释放。后来,这种自我慰藉的方式,为寡妇们纷纷效仿,在民间广泛地流传开来。“乾隆通宝”出现以后,寡妇们又有了新的创造,她们所摸找的铜钱,必须是一色的“乾隆通宝”,合着天罡地煞,或是三十六枚,或是七十二枚,或是一百零八枚。绝望的寡妇们借助铜钱上的一个“乾”字,表达着坤对乾的企盼,地对天的悬望,阴对阳的渴求,女对男的相思。她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怀着迷茫与无奈,凭着执着与痴情,摸找着那一枚枚铸有“乾”字的冰冷铜钱,仿佛就是在寻觅着那个撇下她们而远去的男人。

刘金莲不是寡妇,却是十足的怨妇,守着活寡。她每天夜里面对的,是和寡妇一模一样的孤灯冷衾,惆怅之余,她也做起了这本应是寡妇做的门径。此刻,一枚枚铜钱的落地声,她听来是那样亲切、熟悉。她立刻心照不宣地跟着下了床,压低嗓门问道:“是多少?”

“一百零八枚。”

黑洞洞的卧房里,两个既是表姐妹,又是表妯娌的妇人,匍匐着身子,在地板上开始了摸找。仿佛在追溯逝去的岁月,寻回失落的人生。

“这地板擦得真干净。”

“是在表姐那里学的见识。”

“泥鳅,黄鳝,我们是一串的。”刘金莲说着,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虽然是半夜过后,天气依然闷热。卧房里,没有一丝风,只有女人身上散发出的汗水气味,弥漫在这狭小的空间,两双淌着汗水的手掌,平摊在平整的地板上,轻轻地拍打着,挪动着,寻觅着,每当摸找到一枚铜钱时,便将它紧紧地攥在手中,生怕它不翼而飞,直到汗水沾满铜钱。一来二去,姐妹二人的汗衣内裤,全都被汗水湿透,头上、身上的汗水,不住地向下流淌,直到臀部、胯下。她们所到之处的地板,全被淌下的汗水打湿了……

“这鬼天气,怎么这样热!”邬月娥抹了一把汗,轻声地埋怨着。

刘金莲也被热得不行了。她一边脱去被汗水浸透的汗衣,一边提议:“太热了,干脆把衣裤全都脱掉,这里只有我和你,又没得旁人。”

两个妇人,都脱了个精光,享受着无挂无碍带来的片刻清凉与舒坦,又继续躬着柔软的身子,在地板上摸找着散落的铜钱。卧房黑乎乎的,只有那扇向着天井一侧洞开的小窗,透进了夜间些微的光亮。在微光的折射下,两个朦胧的身影浮现出两道隐约可见的白光,如同两条精灵般的白鳝,遨游在人生苦酒酿成的深潭。她们以坦荡无遗的身心,追逐着遥不可及的梦想。在人前,两个妇人如同唱傩堂戏的老司,都是在戴着面具表演。她们的本来面目从未在人前展示;她们的内心世界从未在人前坦露。只有在这漫漫的长夜里,漆黑的卧房中,她们才摘去了面具,摆脱了桎梏,用这种代代相传的古老方式,将一切原本只属于自己的隐秘,包括躯体、灵魂,乃至人的本性、本能,进行一次最为无奈,也最为彻底的坦露……

“喏!这又摸到一枚。”邬月娥细声地自言自语。

刘金莲在地板移动着的手掌,也再一次触及到了铜钱,而且是叠在一起的两枚。她将铜钱拾起,用手掂量着,抚摸着。铜钱正中是方孔,周边铸造有“乾隆通宝”四个凸出的字,当中有个最重要的“乾”字。凭着手感,可以摸到那“乾”字的部位。一个“乾”字,让多少湘西女人用整个生命去苦苦地寻觅。

突然,邬月娥没有了动静。转瞬间,刘金莲听到轻声的啜泣。刘金莲循着哭声,爬到了邬月娥的跟前。两个赤身裸体的妇人紧紧地搂抱在了一起,肌肤厮磨,心灵碰撞,血液交融。相互倾听喘息,感受颤动,酸涩的汗水伴着凄楚的泪水,从心窝里淌出。

“月娥,姐对不住你……”

“哪里的话。你不是说,泥鳅,黄鳝,我们是一串的吗?”

“都是姐不好,让你受苦了。见到你,姐心里就不好受。”

“姐,你怎么又说这样的话。这都是月娥的命上排就。月娥从来也没有想 过要埋怨谁,责怪谁。”

“月娥,你越是这样,姐就越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姐,言重了。你不也和月娥一样黑夜里摸铜钱吗?你又怨谁,怪谁呢?”

刘金莲不再做声了,邬月娥却轻声哭泣起来,瘫软的身子顺势倒向地板,赤条条地仰卧着,如同煎炸在热锅里的闪着白鳞的鱼。刘金莲一双凤眼也为泪水所模糊。她凭借着小窗射进的些微光亮,凝望着邬月娥依稀可辨的身影。高耸的山峦,低洼的谷地,辽阔的田园,清悠的溪涧,构成了浑然天成的梦境……老天爷让她为男人而生,而她却从未沾过男人的边,留下的只是被阴云笼罩的山峦,为忧伤填埋的谷地,抛荒闲置的田园,干涸断流的溪涧。美妙的梦境,也就破灭得荡然无存……继而,刘金莲打量起自己来。她顾影自怜,一个被冷落的血肉之躯,一个被遗弃的饥渴之体,曾几何时,这周身的每一寸肌肤都充满着自信,到头来,阴沉木被人当成了烂柴,自信也就随之变成了自怜。张家窨子里呼风唤雨的女主人,只有在此时此刻才暴露出她的庐山真面目。就这样,两个人生轨迹迥异,却殊途同归的妇人,明知这满地的铜钱,无法为她们破碎的人生缀上一块补丁,却仍然在永无休止地寻觅,仿佛这一百零八枚“乾隆通宝”,合着三十六天罡,合着七十二地煞,合着对心中那个“乾”字的执着企盼,一切烦恼、忧伤、惆怅、凄婉,都可以在这漆黑夜晚的寻觅摸找中得到释放与排解……

姐妹二人共同度过了一个难忘的不眠之夜。直到天亮,一百零八枚“乾隆通宝”,还只摸找到一百零六枚。当晨曦透过小窗,射进狭小的卧房时,两个赤身裸体的妇人,才匆忙穿上了衣裳。这时,她们发现,原来有两枚铜钱滚到了邬月娥的床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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