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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街过弄的长衫

张钰龙带着妹妹玉凤,坐一条装布匹的麻阳船从汉口回浦阳镇。从未离开过汉口的玉凤,对麻阳船,对两岸的一切,都感到格外新奇。那日麻阳船到了青浪滩,她看见了漫天飞舞的乌鸦,在啄食着下行船只抛掷的食物,却不光顾他们这只逆行的船。她和船把佬一起,到岸上的伏波庙上香。爹爹给伏波庙送金神鸦的故事,她从小不知听过多少遍。如今,她终于见到了爹爹送的金神鸦,就供在伏波庙的神龛上。这天,麻阳船从泸溪县城扬帆起锚,返乡的行程就只剩下这最后一站了。玉凤顾不得江中寒风吹拂,一直站立在船头。

傍晚,临近浦阳镇,张钰龙也来到了船头。他告诉玉凤:“凤妹,这河边的村子叫做球岔,我们的大姑就嫁在这里。”

玉凤说:“是吗?这个地方好漂亮,还有一座宝塔。我要来看大姑。

麻阳船湾在了万寿宫码头。张钰龙带着玉凤下了船。突然,他听见身后有人大叫:“龙表哥!龙表哥!”

张钰龙转身一看,原来是表弟刘士宝。他的怀里抱着一只大公鸡。那公鸡的颈根上,系着一道红彩。喜笑颜开的宝儿,显得十分得意。

“啊!是宝儿,又抱着打鸡上阵去了?!”

“嘻嘻!去了一趟辰溪城。在柳树湾的斗鸡场打了三天,刚刚坐船回来。”

“打鸡的颈根都上了红,肯定是打赢了。”

“那还消说,我的这只‘虎头冠’雄势得很,打通天下无敌手。”刘士宝眉飞色舞,硬是来神得很。

玉凤虽然旅途劳顿,却对刘士宝怀里的大公鸡充满着好奇。她拉了拉钰龙的衣服,轻轻叫了一声“哥”,希望引起刘士宝对她的注意。

刘士宝这才缓过神来,注意到张钰龙的身边,还有一个光鲜的女伢儿,便连忙问道:“龙表哥,她是哪个?怎么叫你做哥哥呀?”

“啊!忘记给你介绍了,这是我的妹妹玉凤,刚从汉口回来。”张钰龙说着,把刘士宝介绍给玉凤:“这是我们舅舅的满崽,大名刘士宝,我们都叫他宝儿。你呢!该喊他做小表哥。”

“小表哥!”张玉凤轻轻叫了一声,新奇地看着大公鸡,问道:“你这只公鸡真有那么厉害?!”

刘士宝再次打量张玉凤时,两眼发了直,说话也变得结巴了:“它、它不是一般的公、公鸡,叫打鸡。”

“打鸡,养来专门打架的鸡,是吗?”玉凤说。

“嘻嘻!是的。你看,我的这只打鸡叫做‘虎头冠’。它红红的鸡冠,就像老虎的头。表妹要是喜欢,表哥可以把它送给你。”刘士宝虽是在夸他的打鸡,目光却没在“虎头冠”的身上,而是像钉子一样盯着玉凤。

张玉凤被盯得不好意思,把脸扭过一边,摆着手说:“我不要!我不要!”

钰龙说话了:“宝儿,你也真是,一个姑娘家,要你的打鸡做哪样?”

“嘻嘻!宝儿忘记了,表妹是个姑娘家。”刘士宝吐了吐舌头,显得不好意思,接着又语无伦次地说:“表妹,你不要我的打鸡,也还是我的表妹。什么时候表哥的打鸡披挂上阵,大将军八面威风,我就来邀你去看。”

“好!说话算数!只要你来邀我,我一定去。”张玉凤回答得爽快。

汉口回来的表妹,着实把憨气十足的宝儿迷住了。倒底是大地方的女伢,人生得光鲜不说,说起话来,也跟画眉叫一样好听。那一声“只要你来邀我,我一定去”,说得宝儿心花怒放,连浑身的骨头都酥了。

张钰龙带着妹妹玉凤来到张家窨子。得知钰龙带着玉凤回了家,窨子屋里顿时热闹起来。人们一齐涌向前厅,刘金莲带着乖妹来了,印蕙娇带着三个伢儿来了,丫头、佣工、伙夫们也都来了。张钰龙将玉凤带着家先坛前,郑重地对她说:“凤妹,你初次回家,给列祖列宗磕个头吧!”

“列祖列宗,爷爷、奶奶,玉凤回来了!玉凤给你们请安了!”张玉凤说罢,双膝跪地,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

这时,刘金莲坐到了神龛前的椅子上。她的左右,一边是带着三个伢儿的印蕙娇,一边是乖妹。钰龙将妹妹扶起,引到了刘金莲的跟前。玉凤立刻意识到,这坐在神龛前的妇人,就是她的大娘,顷刻间便泪眼迷离。她没等钰龙介绍,双膝一软便跪在了地上,一边叫着“大娘”,一边连连磕头。最后,她抱着刘金莲的一双脚,“呜呜”地大哭了起来。

“遭孽的伢儿,大娘一直挂牵着你啊!”刘金莲弯腰将玉凤扶起,她细细端详起玉凤来,眉清目秀的女伢儿,显然是出自一个俊俏的妇人。转瞬间,她想到了当年翠珠捎来的那幅画图:一个女戏子的胯下,生下了一个女伢儿。对于这女伢儿过世的母亲,她早就没有了怨恨。她们是同病相怜的女人。

“玉凤妹妹,回到屋里就好,这里就是你的家。”说话的是印蕙娇。

玉凤立刻上前叫了一声:“嫂子!”

堂屋里到处是哭声一片。印蕙娇强忍住眼泪,对在场的众人说:“玉凤妹妹回家,是一桩喜事,应该高兴才是,大家就不要再哭了。”

印蕙娇这么一说,堂屋里果然没有了哭声。她身边的老大绪伯,走到玉凤跟前,连声叫着“姑姑”。玉凤一进屋,就品尝到了这个大家庭的温暖。

这一夜,玉凤和乖妹做一床睡。玉凤大乖妹一岁,姐妹二人一见如故。在汉口时玉凤曾听说过,大娘身边带着一个捡来的女伢儿,想必就是这乖妹了。玉凤心想,不管乖妹是不是晓得自己的身世,都决不能在她面前提及这件事。姐妹年龄相仿,又是初次相见,二人上床,便睡在了一头,谁也睡不着,“嘁嘁嘬嘬”说不完的话,一直到半夜鸡叫。

这天晌午,镇上来了个叫黄满娃的斗鸡客。黄满娃家住麻阳吕家坪,老爹浑名“叫化子”,是当地最大的财东。黄满娃是叫化子八个儿子中的满崽,故得此名。这个黄满娃精心饲养了一只打鸡,打鸡的鸡冠形似葫芦,取名做“葫芦头”。重阳过后,“葫芦头”在吕家坪场上摆下擂台。三个多月了,所有与它对垒的打鸡,没得一只不在它的面前学鸡婆叫。黄满娃确信自己的这只“葫芦头”打通天下无敌手。这次,他带了四名家丁,划着一条小船,从吕家坪出发,要沿河一路斗鸡,直到辰州城,一显威风。第一站是潭湾场,第二站是辰溪城,他的“葫芦头”所向披糜。在辰溪柳树湾,他听说浦阳镇有一只“虎头冠”,刚在那里挂了红。他立马驾船动身,冲着“虎头冠”直奔浦阳镇而来。黄满娃沿着驿码头的岩蹬子上了河街。他金贵万分地将“葫芦头”抱在怀中,身后的四个家丁,一人扛着竹帘,一人提着鸡笼,一人拎着鸡食,一人背着包袱。这伙斗鸡客的到来,立刻引起人们的注意。一群爱蓬闹热的小把戏,跟在了他们的屁股后面。黄满娃来到一家米粉店门前,说了声“肚子饿了,吃碗米粉。”便和家丁一同进到了米粉店。米粉店的老板,见来了斗鸡客,连忙热情接待。

“小哥,快请坐!快请坐!”

“五碗米粉,油重加盖。”黄满娃说着,摸了摸怀里打鸡的羽毛。

“这就来!这就来!”客人非同寻常,店老板立马到灶台前下粉。

这时候,米粉店的外面,已经聚了好多看热闹的人。他们都猜得出,今天校场坪的斗鸡场里,将会有一场恶战。

“请问大哥,贵处哪里?”店老板忙着下米粉,嘴巴也不闲空。

“吕家坪。”黄满娃接着问道:“听说贵地方有只‘虎头冠’,是吗?”

“是的。那是刘家窨子憨宝儿的打鸡,算得上浦阳镇上的第一鸡。前晌还在辰溪柳树湾挂了红呢!”灶边的店老板神气活现地作着介绍。

“浦阳镇的斗鸡场可是在校场坪?”黄满娃明知故问。

“是的。”围观的人们同声说。

“搭个信把这位刘家少爷,说是麻阳吕家坪来了个黄满娃,在校场坪恭候他。”黄满娃就以这种方式给刘士宝下了战表。

黄满娃挑战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刘士宝的耳朵里,一时间他高兴得手舞足蹈。自从那天在码头见到玉凤表妹以后,宝儿的三魂七魄,早就已经不附体了。临别时,表妹那画眉叫一般的讲话,使得他的心里,到今天还痒梭痒梭的。他几番起意,要去张家窨子见表妹一面,套个近乎,又苦于找不到由头。如今,机会终于来了。麻阳斗鸡客摆下擂台,指名道姓,向他挑战。他的“虎头冠”必须应战,而且是必胜无疑。表妹亲口答应过,要看他的鸡打架。他终于可以在表妹面前露一手了。从来不注意衣着的刘士宝,特意去到房里,把周身上下着真刷涤了一翻。然后,他抱着心爱的“虎头冠”出了门,迳往张家窨子而去。

在河街,刘士宝遇到了两个小癞子:一个是长疤子的儿,名叫癞毛;一个是草把行帮主王瘸子的儿,论辈份他该叫小叔,名叫细屎。癞毛和细屎,是宝儿的哼哈二将。宝儿要去打麻阳佬的鸡擂台,身边少不了这一对活宝。

“癞毛,细屎!你们来得正好。麻阳斗鸡客充狠,在校场坪摆了擂台。快去探个虚实,回来给我报信。”刘士宝拉起一副有谋略的架势,吩咐他的手下。

癞毛和细屎听从吩咐,直奔校场坪而去。刘士宝自然喜不自禁,兴高采烈地直奔张家窨子。一进大门,正碰上要出屋的刘金莲往外走。

“这不是宝儿吗?抱着个打鸡,来做哪样?”

“找玉凤表妹,从汉口回来的玉凤表妹。”

“找她做哪样?”

“我的这只‘虎头冠’要上战场,来邀她去看个新鲜。她答应过宝儿,要去看鸡打架的。”

“奇怪了,玉凤什么时候答应过你,要去看鸡打架?”刘金莲不相信宝儿的话,以为他在扯谎。

刘士宝有点儿慌神,结结巴巴地解释着:“姑姑,宝、宝儿的话,你、你怎么不相信?玉、玉凤表妹回到镇上那天,在码、码头上亲、亲口对宝儿说的。”

刘金莲看着又憨又宝的内侄,觉得好笑。她一想,玉凤从汉口回来,正闷得慌,这鸡打架她在汉口是肯定没有看过的,让她去看个新鲜也好。就对刘士宝说:“你去找她,就说问过我了,让她去看鸡打架!叫乖妹也一起去。”

就这样,玉凤和乖妹跟着怀抱打鸡的刘士宝一同前往校场坪。

“宝哥!今天是哪里来的斗鸡客?”乖妹问。

“麻阳吕家坪山旮旯里。”宝儿做出一副不屑的样子。

“你的鸡能打赢吗?”玉凤问。

“能赢!”

“真的不会输?!”

“不会输的,‘虎头冠’绝对不会输!”宝儿把握十足地说。

“莫讲大话,你说,要是输了怎么办?”乖妹插了句言。

“要是输了,我请玉凤和你到河街吃魔芋豆腐煮牛肚!”宝儿回答得爽快。

“魔芋豆腐煮牛肚!那有什么好吃的?!”

“上面再压个荷包蛋。”

“哈!荷包蛋!若是输了,要你用手板心煎个荷包蛋给凤姐和我吃!”突然间,乖妹随口这样说。

“胡说八道,手板心怎么煎荷包蛋?!”宝儿似乎有点儿害怕了。

张玉凤听懂了,这是乖妹故意逗宝儿,也跟着起哄:“你若是输了,非得要你用手板心煎荷包蛋!”

宝儿一听,玉凤也这样说,马上就来神了,说:“煎就煎,反正我不会输。”

“讲话算数,不许反悔!”

“哪个反悔是小狗。”

临到校场坪,癞毛和细屎跑来报告:“宝少爷,没得事,来的那只‘葫芦头’,比你的‘虎头冠’矮了一截,只有卵屎大,肯定是‘虎头冠’的下饭菜。”

刘士宝听了癞毛和细屎的报告,更是趾高气扬了。一行人来到校场坪,那里的斗鸡迷,已经聚拢了黑压压的一片。见刘家小少爷来到,人们自然而然地为他让出了一条路来。人们发现,憨宝儿的身后,除了有原日的哼哈二将,还多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女伢儿。尤其引人注目的,是新近从汉口回来的张家小姐。

“憨宝儿,七仙女下凡来,要交桃花运了!”人群中有人这样打喊。

宝儿没有回应,只是憨憨地笑着,似乎是一种默认。玉凤虽然明白那人打喊的意思,却装做没听懂的样子。

斗鸡场里,麻阳斗鸡客的竹帘子,围成了一个圆圈。围观的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包操着竹帘。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后生,怀里抱着一只打鸡,站在与他迎面的竹帘外,身后是四个牛高马大的汉子。这种架势宝儿见多了,一点也不怯场。他停止脚步,对远来的斗鸡客拱了拱手,驾轻就熟地与对方打起讲来。

“哪路的客人,敢闯千年古镇的斗鸡场?”浦阳镇的斗鸡客,通常都是用这句话,来接待外来的对手。

“麻阳吕家坪的斗鸡客,今天来到贵地方,想来讨一份红彩,想来听听贵地方的鸡公怎样学鸡婆叫。”黄满娃的话带着挑衅。

刘士宝捋了捋怀中的“虎头冠”,喝道:“你难道不晓得,这浦阳镇上有出山的‘猛虎’!”

黄满娃也捋了捋怀中的“葫芦头”,接上了腔:“出山的‘猛虎’再凶火,也摁不下水里的‘葫芦’。”

这斗鸡的开场白,吸引了宝儿身后的张玉凤。她笑了,这简直是戏台上古人打仗时的‘来将通名’。这个有点儿憨的小表哥,突然间也变得清场了。

斗鸡场上的规矩,客边的打鸡先入帘。黄满娃弯下腰,将他的“葫芦头”放入了竹帘圈中。那“葫芦头”个头虽然小,却显得格外的精神。它抖了抖羽毛,拍了拍翅膀,扯起脖子“喔喔”地叫了两声。紧跟着,宝儿也把他的“虎头冠”放入了竹帘圈中。相比之下,“虎头冠”比“葫芦头”高出了一截。胜券在握的宝儿,装模装样,悄声和玉凤耳语了几句。乖妹晓得憨宝儿的底细,见他死乞白癞的模样,明显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心里禁不住暗自好笑。

竹帘圈里两只打鸡一会面,如同冤家相见。围观的人们屏住呼吸,静观着帘内发生的一切。两只打鸡都埋下头,一步步逼近对方,颈根上的羽毛全都竖了起来。猛地,对垒双方同时腾空蹦起,四只坚硬而锐利的爪子在空中对击,进行了厮杀的第一个回合。对击中,“虎头冠”的爪子似乎没得“葫芦头”的爪子那么硬扎,先行落下到地面。“葫芦头”趁势俯冲,用利嘴在“虎头冠”的头部猛啄了一口,鲜血顿时流淌到了它的眼角边。

“好!”叫好的是黄满娃和他的家丁。

围观的浦阳人,总是站在浦阳人一边。出师不利憨宝儿分外丧气,一旁的玉凤也跟着傻了眼。

“虎头冠”毕竟是沙场老手,初战失利,并不善罢甘休。它仗着自己身材的高大,腾空跃起向“葫芦头”俯冲过去,试图用高压的态势刹住对手的威风。没料到“葫芦头”却利用灵巧的身子,从“虎头冠”的肚子下钻过,反身在它的颈根下狠啄了一嘴。“虎头冠”吃了亏,却并不放弃这一战术。它再一次腾空扑向“葫芦头”。“葫芦头”这回不钻它的肚下,而是从它腾起的翅膀下钻过,反身再啄它的颈根。几个回合下来,吃亏的总是“虎头冠”。

麻阳佬再一次叫好;浦阳人再一次丧气。

憨宝儿红着脸,不敢再看玉凤了。

乖妹凑近玉凤的耳边,轻声说:“有人的手板心里要煎荷包蛋了。”

“莫看它个头小,还真是‘四两拨千斤’哩!”窃窃私语者是米粉店老板。

“憨宝卵弹琴,把浦阳人的脸都丢尽了!”人群中出现了埋怨声。

两只鸡的打斗,依然在继续。“虎头冠”连连失利,周身上下已经被啄得伤痕累累。稳操胜券的“葫芦头”,故意在“虎头冠”面前趾高气扬地摆来摆去。气急败坏的“虎头冠”追过来,它就在前面迅跑,引起“虎头冠”的穷追不舍。“葫芦头”和“虎头冠”,一前一后,开始在竹帘里绕着圈追赶起来。

“看,‘遛圈’了!”人群中有人轻声说。

两只打鸡的绕圈追赶,没完没了。对于浦阳人来说,这是个令人扫兴的场面。若胜的一方是浦阳人,人们会欢声雷动。今天,占上风的是麻阳佬。当前面迅跑的“葫芦头”轻松自如,后面追赶的“虎头冠”体力不支时,“葫芦头”便会回转身子,杀一个“回马枪”,趁势将手下败将再猛啄几嘴。每到这时,麻阳佬兴高彩烈,浦阳人垂头丧气,玉凤则是蒙上眼睛,不敢再看。这样的遛圈,持续了足足有一个时辰。直到“葫芦头”杀出最后一个“回马枪”,对着“虎头冠”又是啄嘴,又是踢脚。这时,遍体鳞伤血肉模糊的“虎头冠”,只得发出“咯咯咯”的鸡婆叫声,向对方求饶。一场厮杀就这样结束。

“真扫兴,输给了麻阳佬!”

“狗屁‘虎头冠’,**都不如!”

“菜鸡!干脆拿回去炒辣椒吃得了!”

“憨宝,有卵用!”

看斗鸡的浦阳人一边散去,一边说着粗话痞话,发泄不满的情绪,直把憨宝儿说得脑壳都栽到了胯裆下。

麻阳来的斗鸡客们,喜笑颜开,打扫着战场。一个家丁收捡好竹帘。黄满娃把“葫芦头”抱在了怀里。打鸡在一场厮杀过后,满嘴里都是对手的血和肉。黄满娃用打落在地上的鸡毛,小心翼翼地蘸涮着它嘴里的血污。一个家丁撮起地上的一坯泥土,搓成了两粒小泥丸,交给主人。黄满娃随即掰开“葫芦头”的嘴,一粒粒喂了进去,让它吞食。转眼间,亢奋的“葫芦头”便变得平静了。

斗鸡过后的“上红”,对胜者,是荣耀;对负者,是屈辱。往常若浦阳的打鸡得胜时,人们必定要等着看这个场面。今天浦阳的打鸡被打得落落大败,打斗一结束,浦阳人便立刻作鸟兽状散去。两个跟屁虫似的小癞子,刘士宝也让他们抱着战败的“虎头冠”,回刘家窨子去了。校场坪里,除了吕家坪的斗鸡客以外,就只剩下了刘士宝。张玉凤和乖妹没有跟着人群离去,二人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静观即将发生的一切。

“看吧!看我们的憨宝表哥,怎样在麻阳佬面前俯首称臣。”乖妹对着玉凤的耳朵说话,声音极小。

“莫讲了,看他那样子也是怪遭孽的。”玉凤的声音也极小。

这时,只见刘士宝从衣兜里掏出了一道红彩。几天前,他在柳树湾得到这道红彩时,是何等的荣耀。转眼之间,这道红彩就要由他亲手系在别人打鸡的颈根之上。镇上的人们都已经离去,他却看见了仍然在不远处站着的玉凤和乖妹。在她们的面前丢人现眼,是他最伤心的事。特别是刚才还对汉口回来的玉凤表妹夸下过海口。他羞愧得无地自容。他虽然有点憨,有点宝,但他晓得,斗鸡场的规矩,是必须要遵守的。他规规矩矩,双手捧着红彩,一步一步,朝吕家坪的斗鸡客走去。黄满娃由四名家丁簇拥着,摆出不可一世的样子,等待着手下败将的到来。斗鸡双方沿袭着多少年来的规矩,说着那一成不变的套话:“麻阳的弟兄,小弟甘拜下风。”刘士宝拱了拱手,在对手面前低下头。

“哈哈!浦阳镇的弟兄,对不住了。”胜利者说话,总是那样趾高气扬。

“后会有期。”

“随时恭候。”

刘士宝极不情愿地将那道红彩,系到了“葫芦头”的颈根之上。“葫芦头”的一双朱砂眼在张望,仿佛要把这对手的主人看个真着。

黄满娃由两个家丁抬着,耀武扬威地离开了校场坪。偌大的坪场,就只剩下刘士宝,张玉凤和乖妹三个人了。若不是两个表妹在场,刘士宝会大哭一场。他本想在玉凤跟前露一手。没想到这手没露成,反栽了个大跟头。

“玉凤,乖妹,回去吧!我就不送了。”走到岔路口,刘士宝说。

“戏文里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你就莫多想了。”张玉凤安慰着表哥。

只有乖妹不依不饶。她挨近宝儿轻声说:“什么时候手板心里的荷包蛋煎好了,知会一声,我和玉凤姐一起来吃。”

这天是伍秀玲四十八岁生日。刘金莲到娘屋给嫂子送来一段洋布衣料,作为生日贺礼。紫红色的洋布,纱很细,很匀,板子也紧,道地的英国货,是汉口英国洋行老板的夫人所送,这次由钰龙带回来的。这些年,伍秀玲是刘家窨子里烦恼最多的人。父亲入狱,母亲自缢,丈夫受牵连也进了大牢。没多久,丈夫回来了,父亲却死在了牢里。老大士达中了歹人的圈套,吸食鸦片上了瘾,几经周折,毒瘾戒掉,却又整日里无所事事,成了废人一般。他的婆娘林琼香,一连生了三胎,都是女伢儿,更使得他心灰意冷。最要命的还是宝儿,脑壳里少了一根筋,落得个“憨宝”的大名,想对他管严点,又下不了狠心。家事不顺,没人记得她的生日,若不是小姑子来到,连她自己也忘记有这码事了。

伍秀玲手捧小姑子送来和礼物,叹息着说:“唉!刘家要是有张家那么红火,那该几多好啊!”

伍秀玲的话虽是赞扬,却触动了刘金莲的伤心处。其实,刘金莲也和伍秀玲一样,满肚子的苦水无处吐。眼前的嫂子,或许是她惟一可以倾诉的地方。她神情凄楚地对嫂子说:“张家这些年是红火,可我的日子也不是人过的啊!”

刘金莲的话千真万确。那个对婆娘不理不探的男人,自己跑到外面享受花花世界,却把偌大的一个家丢给了婆娘。小姑子着实是受了委屈。

“烦心事情你就莫去想了。龙儿年纪轻轻,在生意场上就算得上脚色了,你也总算熬出了头。烦心事总是有的,谁让我们是女人呢?女人到世上,天生就是来受罪的。”伍秀玲这样相劝着小姑。

“是啊!二世投胎,跟阎王打架也要变个男人。”刘金莲感慨万千,她说:“做个男人几多好。在汉口养了个婆娘,生了个女伢儿,可以不管不问,又跑到镇江,在那里吃新鲜菜。那汉口的婆娘也是个遭孽的人。临死也等不到男人回来看她一眼,却说要把女儿托付给我这个大娘。你说,我能不接受吗?”

“我听宝儿说,那女伢儿已经回来了。”

“是啊!她回来那天,宝儿在码头上见到了她。这不,今天的宝儿去校场坪斗鸡,还到邀她一起去哩!”

“她去了吗?”

“我让她去了,让乖妹也同他们做一路去。”

“这宝儿,成天做的都是不上正本的事,你哥和我都拿他没得法。逼紧了,又怕把他逼出病来。”

“等到他再年纪大点,自然会懂事的。”

“他还小吗?都已经十九了。”

刘金莲给嫂子出了个主意:“有合适的女伢儿,给他讨一房亲,让个堂客管着他。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男人哪,有时候就是服女人管。日子一长,他慢慢就会上正本的。”

“唉!”伍秀玲一声叹息,摇着头说:“高不成,低不就啊!这伢儿也真怪,好多的事情不清场,女伢儿乖不乖,倒是十分的明白。讲了几多的,他总是嫌人家女伢儿不光鲜。真拿他没法子!”

刘金莲笑着说:“宝儿是有点不清场。可那种事,人人都无师自通。说来说去,宝儿的婚事得依着他点,挑一千,选一万,最后还得要他自己点头。”

伍秀玲心里有件事,早就想去同小姑说,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今天,小姑回到娘家,又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是把话对她挑明的时候了。她说:“要说宝儿中意的女伢儿,倒是有一个,怕的是宝儿配不上她啊!”

刘金莲是个不用眨眼动眉毛,听口风就一切全知的妇人。嫂子话音一落,她立刻想到宝儿去邀玉凤看斗鸡的情景。嫂子说的这个女伢儿,除了玉凤,便没有别人。这真是给她出了一个难题。她先佯装不知,再斟酌如何回复。

“嫂子说的,是哪家的女伢儿,我认得吗?”

“你当然认得,最认得不过了。”

“是吗?那你快说。”

伍秀玲有点说不出口。

“你照直说,不要紧的。”

“说出来你莫在意,就是你们家玉凤。宝儿自从那天在码头上见到玉凤以后,成天说她是盖世的光鲜,便整天魂不守舍了。”

伍秀玲鼓足勇气,把她的想法和盘托出。刘金莲为难了,只得使出个缓兵之计。她说:“嫂子没说,我还真没想到。把玉凤许配给宝儿,亲上加亲,实在是一件好事。只是玉凤的事情,我作不了主啊!她亲生的娘没有了,亲生的爹却还在。你妹夫的脾性,想你也是晓得的,弄不好,还伤了两家的和气。这样吧!玉凤的事情我作不了主,乖妹是我从小养大,她的事情我作得了主,就把乖妹许配给宝儿吧!”

伍秀玲连连说:“不行!不行!这件事早先跟宝儿提过。宝儿说乖妹太凶,一点儿也不乖,他不喜欢。”

刘金莲说:“是啊!都是我惯肆的。宝儿不喜欢,霸不得蛮。这样吧!玉凤回来还只有几天。她的为人,她的脾性,你和我都全然不知。复礼对女儿的婚事有些哪样想法,我们也都不晓得。宝儿说是喜欢她,不过是初次印象,日子长了,不晓得是不是过得起旧。好事不在忙中。他们是表兄妹,有机会让他们多见见面,若是有缘分,做大人的就巴不得了。”

伍秀玲听了刘金莲入情入理的话,也就不好再往下说了。她理解小姑的心情,体谅小姑的难处,她跟着小姑的话说:“是啊!这事情忙不得,更霸不得蛮,是不是这一对人,就看他们的缘分吧!”

刘金莲没想到,到娘屋给嫂子送一份生日礼物,会惹出这么一档子事来。凭心而论,宝儿是配不上玉凤的。作为宝儿的姑姑,她何尝不希望有点儿憨,有点儿宝的内侄,早早地成个家。作为玉凤的大娘,她身受亡人的嘱托,应该对玉凤负责。她若是真的要作这个主,把玉凤许配给宝儿,玉凤自己愿不愿意?镇江的那人会是怎样的态度?镇上闲不住的嘴巴又会怎样说?都是绕不过去的坎呵!这着实是一件她既不能推动,又不能阻拦的事情。向来以足智多谋见称的妇人,如今竟也束手无策了。

刘士宝兵败校场坪以来,便一直处在极度的苦闷之中。平日里,他最喜欢在镇上的街头摆来摆去,走了河街走正街,走了正街再走后街。三条长街的每一块岩板上,无不留下他的脚印。突然间,他不敢上街了。因为一到街上,他就要挨骂被耻笑。街市上那些不饶人的嘴巴,会笑他的鸡公变鸡婆,骂他丢了浦阳人的脸。他整天躲在刘家窨子里,吃了睡,睡了吃。还有更重要的,那就是他在玉凤面前丢了丑。那个恶婆娘乖妹,还死死抠住他的话,说是要吃他手板心里煎的荷包蛋。手板心里煎荷包蛋,手板不就烧成火炭了!他不敢见乖妹,更不敢见玉凤。出乎他的意料,那两个他不敢见的女伢儿,竟亲自找上门来了。

这天,玉凤和乖妹,一起来到刘金莲跟前,说是要到舅舅家看望斗鸡场上吃了败仗的宝儿。刘金莲自然是同意的。

刘家窨子里,当伍秀玲得知张家姐妹到来,喜出望外地来到了前厅。

乖妹给玉凤作介绍:“凤姐,这是舅妈。”

“舅妈!”玉凤给伍秀玲做了个万福。

伍秀玲走近玉凤,仔细地端详起来,女伢儿果然光鲜,说是人见人爱,一点也不过份,难怪宝儿见到她,就变得寝食难安。玉凤说话了,向舅妈说明来意:“舅妈,我和乖妹是来看宝儿表哥的。听说他斗鸡场上打了败仗,想不开。我们来劝劝他。斗鸡本来就是好玩的事,何必这样认真。”

“凤儿说得真好。你那宝儿表哥呀,就是争强好胜认死理。”伍秀玲说着,吩咐佣工:“去,把宝儿叫出房来,告诉他,张家的两个表妹来看他了。”

玉凤和乖妹喝着丫头送来的香茶,等待着宝儿的到来。不一会,去叫宝儿的佣工回来了,带来了的消息出人意料。

“小少爷关着门,不肯出来。”那佣工说。

“这伢儿真是不懂事,两个表妹特意来看他,他怎么可以不见?!”伍秀玲有点儿生气了。

“他说不敢。”

“两个表妹,又不是外人,有哪样不敢见的?”

“他说他怕。”

“怕哪样?”

“怕两个表妹要他用手板心给她们煎荷包蛋吃。”

听了佣工的话,玉凤和乖妹都忍不住笑了。真是个憨宝,一句玩笑话,他倒当真了。玉凤连忙给伍秀玲解释:“舅妈,这是一句玩笑话。在斗鸡之前,宝儿表哥跟我和乖妹打赌,说是如果他的鸡打输了,要他用手板心给我们煎个荷包蛋吃。一句玩笑话,他还拿来当了真。”

听了玉凤的解释,伍秀玲哭笑不得。这个憨宝,真是把脸都丢尽了。这号行通还想打玉凤的主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她真后悔,不该对金莲提起那码子事。她说:“怎么这样不清场!玉凤,乖妹,你们等着,我去把他叫出来!”

“我们和你一路去。”玉凤和乖妹同时说。

伍秀玲拍打着宝儿的房子,大声说:“宝儿,开门!”

“我不开!我不上你们的当。”

“那是一句玩笑话,你怎么当真了。我们怎么会要吃你手板心煎的荷包蛋呢?”玉凤说。

乖妹也跟着说:“宝表哥,你真是,捡得个棒锤你也当成针(真)了。快开门,我有话跟你说。”

听是乖妹的声音,刘士宝就更加紧张了。他在房里直嗷嗷叫:“不开!我就是不开。手板心里煎荷包蛋,我的手还要不要了?!打死我也不会开门的。”

没得办法,玉凤和乖妹就这样打了转身。她们回到家里,遇到了嫂子印蕙娇,把在刘家窨子遇到的奇怪事,原原本本向她诉说了一番,印蕙娇直笑得伸不了腰。印蕙娇又把这一切转述给了婆婆。刘金莲没有笑。她想到的是嫂子伍秀玲对她说的话。就是把玉凤打死,她也不会嫁给这个憨宝的。

光绪十九年的正月初一,立春已过,年初二便是雨水节。天气不再那么寒冷。清早,在蒙蒙的薄雾中,浦阳镇上的人们,纷纷抢先打开“财门”,放响“开门炮”,迎接新一年的到来。吃过早饭, 三街四十八弄的岩板路上,便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人。突然,岩板路上的人们,都扯起了颈根,惊讶地观看几个招摇过市的伢儿。为首的就是刘家窨子的小少爷刘士宝。这憨宝儿的奇特打扮,着实让满街上所有的行人既目瞪口呆,又啼笑皆非。他身上的那件套着马褂的绛红色软缎长衫,至少也有两丈长。他的身前身后,各有两个小癞子,为他拎着那超长的长衫。走在前面的,便是癞毛和细屎。他们在大街上缓缓地行进着。居中的刘士宝,显得十分得意。他胸脯挺得老高,双手合抱,笑容可掬地对路人频频拱手,嘴里不住地念叨着:“恭喜发财!恭喜发财!”自从斗鸡场上失了面子以后,刘士宝通过冥思苦想,决定以这样的方式来扳回一局。

“宝少爷,嘻嘻!你这件长衫真是盖了。”说话的是长疤子。他见自己的儿子癞毛也在这个行列里,便走上前去嘱咐道:“癞毛,好生伺候宝少爷!”

“真正的苏州软缎料子。”宝儿用兰花手捋了捋长衫,很是得意。这时,前面拎长衫的癞毛和细屎走得快了些,他连忙喝住:“慢点!”

见宝儿这般模样,围观的人们铳起壳子来:

“宝少爷,你盖了!”

“只有刘家窨子,才有这样的气派!”

“是呀!这浦阳镇上再也找不出第二家了。”

奉承话使得宝儿格外兴奋,胸脯也挺得更高了。长成这大,他还是第一次为刘家争光。他想起从老娘房里偷出那匹软缎,又偷偷到裁缝铺做成这件长衫的情景,至今脑壳皮都还是麻的。如今,一切担惊受怕都没有必要了。有了这些街弄子三老四少的夸奖,娘老子也就不会找他的麻烦了。

“到哪里去?”长疤子轻声问宝儿。

“街上随便走走。”

“不,你应该去给姑姑拜年。”

宝儿笑了:“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宝儿的一行人,耀武扬威地进了张家弄。一群伢儿追在他们的身后,跳着,吼着,像一条长长的尾巴,把本来就不宽的弄子,闹得翻了个边。小癞子们抬起的长长衣襟,在弄子里移动着,在那居中的宝儿如同腾云驾雾一般。平日,他得到的都是嘲笑和奚落,仿佛这个世界,根本就不是他的。今天,他终于得到了人们的夸奖和捧场。斗鸡场带给他的晦气,也因这出色的表现一扫而光。他进入了亢奋状态,大声地叫喊着:“走快点!前面就是我姑姑的家,大家要懂礼性,跟着我一起给姑姑拜年。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小癞子们齐声回答。

当这一行人在众多伢儿们的簇拥下,来到张家窨子的大门前时,守门的老者,一下子全懵了。怎么来了这么一群人?他们是来做哪样的?

“怎么?连我都不认得了?!”宝儿大话大句地说:“快去通禀一声,刘家的宝少爷,给姑姑拜年来了!”

门子这才看清楚,来人是刘家的宝儿。老者忙去禀报。出来接新年客的,是玉凤和乖妹。见宝儿的这般模样,两个女伢儿笑得直不起腰。

“怎么?只顾笑,也不给表哥拜年,也不请表哥进去?”宝儿一副憨样。

玉凤说:“给表哥拜年,表哥有哪样打发?”

乖妹立刻跟进:“那就打发这件长衫吧!”

“只要表妹喜欢,我马上就脱下来。”宝儿说着,做了个脱衣的样子。

玉凤说:“慢着,说句笑话,你也当真。你这长衫没人稀罕。快进屋吧!给姑姑拜年,是你的正事。”

在小癞子们的前呼后拥下,宝儿来到了堂屋。这时,听到外面吵嚷声的刘金莲,正从里屋出来。当她见到宝儿的那身打扮时,顿时人就懵了。当她还没回过神来时,宝儿和小癞子们“啪”地一声,齐刷刷地跪在了地上。

“宝儿给姑姑拜年了!”

“宝儿的弟兄们给姑姑拜年了!”小癞子们跟着说。

说着,他们给刘金莲磕头。那软缎做的长衫,一前一后,铺在了地上。

“快起来吧!”刘金莲见到这些怪模怪样,着实哭笑不得。新年新岁,她不能发作,更不能骂人。再大的事情,她也必须强忍着。

宝儿和小癞子们直挺挺地站在堂屋里。刘金莲走上前去,把那小癞子们抬着的长长衣襟,都扭成了麻花状,缠在了宝儿的腰上。

“你们坐!”刘金莲说着,吩咐丫头:“大过年的。给他们上茶。”

宝儿和小癞子们,围着八仙桌子入坐。丫头端来了瓜子、花生和糖果。小癞子们把糖果吃得个精打光。接着,又将瓜子、花生死命往衣袋里装。

玉凤和乖妹见他们的那副饿牢相,又忍不住笑了。

刘金莲发话:“玉凤,乖妹,你们回房去吧!”

玉凤、乖妹前脚离堂屋,伍秀玲后脚就进了张家窨子。宝儿从她房里偷出整匹的软缎,到裁缝铺里做了这稀奇古怪的长衫,伍秀玲一无所知。直到今天他穿着长衫在浦阳街头招摇过市,当众出丑。一个佣工回去禀报,她这才晓得报应崽又在做报应事了。刘金山顿时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原本打算亲自把宝儿擒拿回家,这样一做,丑反而出得更大了。他只得让婆娘把报应崽找回去。伍秀玲到街上一打听,才晓得宝儿进了张家弄。不用说,他把丑出到姑姑家来了。

刘金莲照新春的礼节说话:“嫂子,你来了,给你拜年。”

“金莲,你看这,新年头,不争气的东西把丑出到了你屋里。”伍秀玲一副过意不去的样子。

“都是自家人,伢儿出点格,也算不了哪样。大过年的,讨点笑而已。”刘金莲打着圆场。

“金莲,我晓得,你是新年新岁有话不好讲。”伍秀玲说着,走上前去,把宝儿扭成麻花的长衫解下,那长衫立刻拖了一地。她气急了,直冲着宝儿说:“你看你,做的哪样混账衣!搞的哪样混账事!真是把你娘老子的脸都丢尽了。”

“娘!我莫乱讲,我丢哪样脸了?!街上的人个个都讲我有出息,刘家窨子有气派。是我给刘家窨子争了脸面。姑姑都不骂我,你倒骂起我来了……”宝儿委屈万分,说着便“呜呜”地大哭了起来。

“小祖宗,你有哪样哭的嘛!大年初一到姑姑屋里哭,是不吉利的。”伍秀玲慌神了,拉起宝儿就往门外走。小癞子们作鸟兽状散去。宝儿搂着的软缎长袍梭到了地上,将他绊倒在地上,费了好大的劲,才爬了起来。

刘金莲大声叫着“嫂子!”追到大门外送客。(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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