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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 草 ,荒 草

临近冬至,一个浓雾弥漫的早晨,滚滚长江被笼罩在雾霭之中,看不清哪儿是水,哪儿是岸。鹦鹉洲码头密密麻麻的桅杆,在烟雾中若隐若现。雾太大,大船推迟了起锚的时间。大雾中,一个绰约的人影,踩着大船的跳板上了码头。张复万一连三天大清早来到码头,托去镇江的大船带信给张复礼,告诉他芳草第里的潘小芸病入膏肓,要他无论如何也要回汉口一趟。

晨雾中的芳草第,静谧而冷清,一点轻微的响动,都变得格外清晰。十五岁的张玉凤,长成了大姑娘。清早,她在母亲的病房里生好了圆盆火,木炭溅着火星,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她轻手轻脚,将一铜盆冷水端到了母亲的病榻前。她在铜盆里搓揉着一块布巾,拧干之后敷在了母亲的前额。母亲高烧不退,吃药也不见效,她只得用这种办法减轻母亲的痛苦。病床上的潘小芸面容消瘦,两颊绯红,呼吸急促,失神的眼睛直望着身边唯一的亲人。她费了好大的劲,才说出一句话:“快……快去把你……翠伯娘请……请来……”

凤儿正要动身去请翠伯娘,又觉得母亲跟前不能离开人,正在她踌躇之时,翠珠推开房门,悄然而至。凤儿背对着病榻,轻轻喊了声“伯娘”,呶着嘴巴示意,母亲的病昨夜又加重了。

翠珠走到病榻边,仍然轻声儿问:“好些了吧?!”

潘小芸没回答,只是无力地摇头,晶莹的泪水从眼角跌落到枕头上……

早先,曾是刘金莲贴身丫头的翠珠,对潘小芸是忌恨的。随着时间的推移,翠珠渐渐意识到,小芸也是一个遭孽的人。特别是在小芸受到不能再生养的困扰之后,翠珠便把当初对她的忌恨,变成了同情。张复礼去镇江以后,翠珠更是三日两转,到芳草第里嘘寒问暖。一天,小芸带着玉凤去到庄铺玩耍,走到后堂门边,正听见复万和翠珠说话。凑巧说的是她自己。

“若是小芸得知这事,不晓得会要气成个什么样子呢?”说话的是翠珠。

门外的小芸一把搂着玉凤,停下脚步,听个究竟。

“这复礼也真老辣,把事情瞒得个铁紧。”张复万说:“我讲‘瑞风’怎么会无缘无故要‘顺庆’的油嘛!原来是复礼和那听雨楼里的小寡妇有一腿。八成是老爷子听了小寡妇的话,才着人来跟‘顺庆’签合约的。”

“嘻嘻!”翠珠笑着说:“复礼也真有一手,不但合约到了手,还带起那小寡妇远走高飞去了镇江……”

这俩公婆的对话,使得小芸发了懵。她下意识地把凤儿搂得更紧了。感到憋气的凤儿,尖声叫了起来:“妈!你这是怎么啦?”

闻听凤儿的叫声,翠珠抢先冲到门口,她看见的是泪流满面的小芸。翠珠把母女二人迎进了后堂。复万明白,刚才的对话,全被小芸听见了。他觉得这种事还是让婆娘相劝会更好些,便借口店面上有事,离开了后堂。

翠珠扶小芸坐到椅子上。好半天,小芸才喃喃地说:“我们毕竟是夫妻,他不该这样瞒着我……”

“嗨!这种事情呀,我们湘西有句老话:‘朋友面前莫说假,婆娘面前莫说真。’他能告诉你吗?”快言快语的翠珠这样说。

小芸不再说话了,默默地流着泪。翠珠眼泪浅,也跟着小芸哭了。

此后,小芸闷闷恹恹,吃不好饭,睡不落觉。任凭大姨怎样劝说,心结总也解不开。在大姨看来,衣食无忧,一个女人就应该满足。对小芸来说,仅有这一切,是远远不够的。既成的事实,她无法改变。纵然极不情愿,却也必须接受。医书上有“郁闷成疾”的说法,潘小芸就这样落下了病根。

张复礼去镇江转眼一年多。镇江方面传来了消息,小寡妇生了一对双胞胎,两个都是男伢儿。张复礼呆在镇江不回来,就更在情理之中了。潘小芸更增加了一重自卑。只怪自己不争气,不能为他生儿子。他再找一房能为他生儿子的女人,无可厚非。她为丈夫感到高兴,也替自己感到悲哀。当她把消息告诉大姨时,大姨分外高兴。她说,那娄听雨生的伢儿,也就是小芸的伢儿。大姨出了个主意,为镇江的双胞胎缝制满月装,表示汉口的二娘的关切和祝福。大姨和小芸过江到汉口,扯来了上好的大红缎子做衣料。大姨赶了好几个夜工,为两个伢儿各做了一套满月装,赶上张复万去镇江,让他带去贺喜。

托复万带去满月装以后,小芸的心情似乎要好了些。她天真地认为:那婆娘虽然得宠,但毕竟是第三房。先来后到的规矩,总还是要有的。双胞胎虽不是她所生,按照家法,也应该是她的儿子。潘小芸等待着镇江方面的反映。

半个月后,复万从镇江回转。他将镇江的遭遇告诉翠珠。他去到复礼在镇江的家中,送上自己的贺礼。接着又拿出小芸让他带去的满月装,对娄听雨说:“这是汉口二娘给两个伢儿带来的满月装。”话刚落音,那娄听雨便怒火中烧,说:“他伯,你怎么不明白,这两个伢儿,只有一个娘,没得什么见鬼的大娘、二娘!”张复礼尴尬万分,使着眼色,让复万赶紧把衣物拿开。张复万后悔了。他压根儿就不该把这些衣物带到镇江。江汉船王的千金虽说是张复礼的第三房妻子,可她从不把自己当成第三房看待。她拥有镇江这片天地,她就是张复礼唯一的婆娘。从与张复礼私奔的那一刻起,她就作出决定,不同浦阳和汉口的那两个女人发生任何联系。三个月前,娄听雨还在妊娠期间,浦阳的刘金莲从油船上捎来了晒栏肉、火炕腊肉、火焙鱼和玉兰片。娄听雨见到浦阳捎来的东西,就有一种自己是第三房的感觉。碍着张复礼的面子,她没有立刻发作。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厨子见到这些来自主子家乡湘西的美食,觉得稀罕,便自作主张,精心烹制了一份火炕腊肉烩玉兰片,端上了餐桌。厨子本想讨个好,没想那娄听雨一见是浦阳捎来的菜,便陡然变了脸,拍桌打椅,大发雷霆。她不由分说地斥责厨子,说是怎么拿这样的东西给她吃?勒令厨子立即拿去倒掉。娄听雨的一反常态,叫张复礼不知如何是好。本想跟她解释几句,却又见她有孕在身,惊动了胎气可不得了,只得忍气吞声。生下双胞胎以后,她更是身价倍增了。娄听雨对着汉口送来娃娃衣发火,只不过是再一次借题发挥而已。

听说复万从镇江回转,潘小芸便立刻着大姨前去打探。复万有事过江去了汉口。翠珠面对着陈妈的问话,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精明的陈妈见翠珠那难以启齿的样子,便立刻感觉到事情不妙。

“翠嫂!”陈妈依着小芸称呼翠珠。她说:“有话你照直讲,不要紧的。”

“大姨──”翠珠迟疑了一会,说:“情形确实是有点儿不妙。我给你讲了,你千万莫告诉小芸。”

“你放心,什么话能对她讲,什么话不能对她讲,我还是清楚的。”陈妈说。

翠珠压低了嗓门说:“那镇江的娄小姐,眼里不但没有小芸,就连浦阳镇上的大少奶奶,也是三下五除二。厨子给她做的浦阳腊肉烩玉兰片,她不吃不尝,还叫人泼掉了……”

陈妈是个灵范人,翠珠这么一说,她立刻全然明白。那听雨楼出身的娄家千金,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是三房的。陈妈后悔了。明摆着的事情,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还傻乎乎地送什么满月装呢?

“真是对不住,只怪我替小芸想得不周全,让复万兄弟受了冤枉气。”陈妈愧疚地说。

“大姨快莫这样讲!”翠珠说:“小芸是我的东家少奶奶,还是我的好妯娌,好姐妹。是非曲直,翠珠心里都有一杆秤。眼下的事实明摆着,胳膊拧不过大腿,何况人家又生了一对双胞胎,还都是男伢,得宠的当然是她了。”

陈妈没有搭腔,静静地听着,默默地坐着,几滴老泪跌落了腮边。

“大姨,小芸的脾性你晓得,她是最受不得气的人。自从复礼带着娄小姐去了镇江,她憋着一肚子的气,身子骨就一日日见差,这件事情若是让她晓得了,说不定还会气成什么样子,若有个三长两短,那就更下不得地了。满月装的事,你千万千万不能对她照实讲。”临别时,翠珠再一次嘱咐陈妈。

陈妈回到芳草第,强装着笑脸上了楼。小芸正在对照戏文抄本,教凤儿认字。

小芸一抬头,见大姨笑容满面,脸上也出现了喜色:“那满月装带到了?!”

“带到了。”

“她喜欢?”

“嗯!喜欢……喜欢……”陈妈笑着点头,笑容里透出了一丝丝牵强。

“喜欢就好……喜欢就好……”潘小芸似乎松了一口气。

凤儿眨巴着眼睛道:“娘,姨婆,你们说些什么,凤儿怎么听不明白?”

张复礼带着娄听雨去镇江的事情,小芸和大姨一直没有告诉凤儿。她们怕伤了凤儿的心。小芸心想,纸是包不住火的,凤儿迟早会晓得,不如现在告诉她。

“凤儿,娘跟你说个事,你爹爹在镇江,又给你娶了一个新妈妈。那妈妈你应该叫做三娘。”小芸心里苦楚,表面上却显得很平静。

凤儿听了娘的话,却无法平静下来。她小手把桌上的戏文抄本一推,便大声地吼了起来:“我不要新妈妈!我不要什么三娘!”

陈妈见状,立刻接腔:“凤儿乖,多一个妈妈,有什么不好。凤儿在浦阳有个大娘,在镇江有个三娘,多两个妈妈疼我们的凤儿,那是几多好的事情哟!”

“好什么好!爹爹去了镇江,从来就没有回来过,他不要凤儿,也不要妈妈了。”玉凤说着,大声地哭了起来。

“蠢妹崽!”小芸把凤儿搂在了怀里,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说:“你爹爹怎么会不要你呢?你想想看,没有他给的钱,我们三婆孙的日子怎么过?”

小芸的话虽这么说,她心中的怨艾,远比不懂事的凤儿要强烈得多。大姨带回的消息,留下了太多的破绽。听雨楼去的那女子,当真高高兴兴地收下了那两套满月装吗?她既然收下了礼物,为什么不见她回赠的礼物?怎么会连一个红蛋都没有带回来?大姨显然是不愿意再因此而伤害姨侄女,才编造出这难以自圆其说的谎言,来抚慰姨侄女受伤的心。她后悔不该听大姨的话,无事找事,为那两个伢儿做什么满月装!她对大姨,没有埋怨,也没有责怪,只是在嗟叹着自己的苦命。从那以后,陈妈和潘小芸再也没提起过那满月装的事情。

就这样,潘小芸心里沤着,憋着,无处倾诉和发泄。即便是流泪,也是在夜里,等到大姨回房间,等到凤儿入睡。她甚至想到,这是她应该遭到的报应。当初,她也曾试图在鹦鹉洲开辟一块与浦阳镇无关的天地,与今天小寡妇在镇江的所作所为如出一辙。潘小芸尝到了一个女人被冷落的滋味。将心比心,她对浦阳女子的愧疚油然而生。更让她感到不安的是,这些年来,浦阳女子每年都从油船上给她捎来腊肉、玉兰片、晒栏、魔芋、茶叶……从不间断。潘小芸每当收到这些湘西土产时,照例要给怡和洋行送去一份,同时要给浦阳寄去些汉口的时兴货,衣料,糖果,补品,自鸣钟。思来想去,浦阳镇才是她真正的家。她的心病一天天严重。红润的脸色,变得苍白;丰腴的体态,变得瘦削。她终日愁眉不展,就连那对最招人喜欢的酒窝,仿佛也不见了踪影。她想张复礼回到身边,又害怕见到张复礼。自己这般模样,不见面或许比见面还要更好些,至少还能给他留下美好的回忆。张复礼去镇江后的第四年,婆婆过世了。镇江距离浦阳,较汉口更为遥远。他没像公公过世时那样,日夜兼程,赶回家中奔丧。听油船上回来的人说,他接到噩耗,号啕大哭,顿足捶胸。他在镇江的住所里,为老太太安了灵堂。

就在婆婆过世的那年,大姨在庭院里修剪花木时跌了一跤,引发中风。她手足麻木,口眼窝斜,神志却依然清醒。她拉着小芸的手,嘴巴不住地张呀张,却怎么也说不出声。守候在病榻前的小芸心领神会。她凑近大姨的耳朵边,轻轻地说:“大姨,我会带着凤儿在这里安生过日子,镇江那头我是不会去沾边的,你就放心吧!”老人听了姨侄女的话,带着最后的微笑闭上了眼睛。

大姨的离去,使潘小芸失去了主心骨。她心里空落落的,终日六神无主,只有翠珠隔三岔五来陪她。平日,小芸对着戏文抄本教凤儿认字。这是芳草第女主人唯一的功课。灵泛的凤儿记性极好,她已能读下整本的《彩楼配》了。

“娘!你这样等爹爹回来,也像这戏里的王宝钏一样,要等十八年吗?”有一天,凤儿忽然这样问潘小芸。

潘小芸被女儿问住了,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好。过了好半天,才喃喃地说:“凤儿呀!娘不配同王宝钏相比……”

“娘也是女人,也是丈夫出了远门的女人,为什么不能相比?”凤儿接着问。

“当初王宝钏彩楼抛绣球,抛到薛平贵的时候,薛平贵是一个穷人。”

“我爹爹是个富人,是吗?”

“是的,这就是不同。”

“富也是等,穷也是等,又有什么不同?”

“薛平贵是去了外国,回不来;你爹爹是就在并不很远的镇江……”

“他是不愿回来,是吗?”

潘小芸没有回答女儿的提问,只是对女儿说:“凤儿,记住娘的话:这世上的男人,穷的远比富的要靠得住。一个女子,不要老是想着攀高门大户。嫁给个平平常常、踏踏实实的穷汉,反而会更靠得住些。”

凤儿眨巴着眼睛在想,母亲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

“记住了吗?”

“记住了。”凤儿听得出,母亲的话语中,充满着对爹爹的怨艾。

潘小芸带着凤儿,过着百无聊赖的日子。翠珠要给她找个佣人,被小芸拒绝了。她和女儿的平静生活,不希望再有第三个人来打扰。这母女二人,除了到翠珠那里聊聊天,到菜市场买点菜以外,和外面没得任何交往。她成天坐在客堂里,守着凤儿,对着戏文抄本认字,直到凤儿把那些戏文都背得滚瓜烂熟。大姨在世时,庭院里的花木都是由她摆弄,花圃里,四时都有鲜花开放;围墙上,爬满了常青的藤蔓;那卵石铺就的小径,总是打扫得干干净净。如今,花圃里长满了荒草,围墙上跌坠着枯枝,小径间飘散着败叶,给人一种莫名的凄凉。昔日赏心悦目的芳草第,如今似乎成了一座废弃的院落。

“娘!我们来把这院子里的花木打理打理吧!”一天,凤儿跟母亲提议。

潘小芸望着女儿,眼里噙着泪水,过了许久,才说出一句话:“就让它荒着吧!反正一切都抛荒了。”

什么叫“一切都抛荒了”?年幼的凤儿,听不懂母亲的话。

芳草第的女主人心安理得地与荒草为伴。一次,张复万来给老板娘送钱,对这荒芜的庭院,凄凉的情境,便吩咐佣工来帮着收拾。没料到潘小芸不领情,说什么荒着不碍事,硬是不让佣工们动手。复万不好勉强,也就作罢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芳草第里的一切,在抛荒中日见凋零,只有张玉凤在一天天长大。一年前,豆蔻年华的凤儿,不满足于母亲所教的汉剧戏文抄本,进到了父亲的书房里,翻看父亲留下的高腔戏文抄本。母亲告诉她,高腔本子的词句都是文言,深奥得很。凤儿决定看个明白,究竟深奥到什么程度。既然汉戏本子能看得懂,高腔本子即使再深奥,想必也不难看出个子午卯酉来。她在父亲的书房里,对着高腔戏文抄本,一看就是整天。吃夜饭时,她必定会把当天所看抄本的内容,详详细细讲述给母亲听。这成了母女二人的一大乐趣。这天,刹黑时,桌子上饭菜已经摆好,凤儿才拖着脚步,慢吞吞地下了楼。

“怎么?又看到什么好本子,都舍不得丢了,快快讲给娘听。”母亲说。

“看了一本《百花亭》。”女儿没好气地说。

“《百花亭》?!”母亲敏感的神经,在顷刻间被触动。女儿哪曾知道,这出戏中一曲叫做[一江风]的唱段,对于她是那样刻骨铭心。

“高腔的《百花亭》,和汉剧的《百花亭》完全是两回事。”女儿说。

母亲说:“汉剧《百花亭》就是《贵妃醉酒》。高腔《百花亭》,演的是安西王的女儿百花公主和西府参军海俊的故事。海俊的真名叫江六云,是吗?”

“是呀!你怎么也晓得这出戏?!”女儿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晓得呀!这是一出好戏,怎么惹得你不高兴了?”

“我是说,这戏里的江六云真不是人!”女儿说。

母亲诧异地问道:“什么?你说江六云不是人?!他和那百花公主,不是有过海誓山盟吗?”

“什么海誓山盟?都是骗人的鬼话!”女儿的言语,带着几分恼怒:“他是朝廷打进安西王军中的奸细。百花公主是被鬼蒙了心,偏生看中了他,还与他私订终身。后来,就是这个江六云作为内应,使得安西王全军覆灭,惨死军中。百花公主恨自己有眼无珠,用金针剌瞎了自己的一双眼睛……”

潘小芸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喃喃地问道:“是吗?真有这样的事吗?”

凤儿说:“我刚才看的戏本,不信我去拿来给你看。”

潘小芸不再说话,愣愣地坐在饭桌边,如同木头人,眼泪不住地往下流。

“娘!你怎么哭了?!”女儿问。

潘小芸没有知觉,没有应声。

女儿大声说:“娘!你怎么了?你不是说,黄金无假戏无真,你怎么替古人担起忧来了!”

潘小芸一怔,连忙说:“没,没什么。娘有点不舒服,想去房里躺一会儿。”

“我送你去。”细心的女儿发现,母亲的脸上,分明还挂着泪痕。

母亲说:“不必了,你吃饭吧!”

潘小芸拖着沉重的脚步上了楼。她没去自己的房间,而是进了一间闲置的小房。她环视着这小房里的一切,那里摆着一张积满灰尘的床铺。她缓步去到窗前,轻轻推开临江的小窗。夜幕降临,隔岸武昌城的灯火,在隐约地闪现。夜色中,浩瀚的长江在静静地流淌着。十六年前,那个暑热难捱的夜晚,她就是在这间小房里,听一个男人信誓旦旦的表白。在一曲[一江风]的轻吟浅唱里,她将自己的一切,交付给了那个男人。那曲[一江风],正是出自女儿所说的高腔戏《百花亭》里。潘小芸连自己也感到奇怪,十六年了,她怎么不去了解一番这出高腔戏的全部情节,仿佛有了这曲情意深切的[一江风],她就足够了呢?听了女儿的诉说,她像是做了一场恶梦。百花公托付终身的江六云,居然是一个可怕的奸细。曾使她为之动情的海誓山盟,不过是奸细的撒下的弥天大谎。张复礼会唱很多高腔戏,怎么就偏生选唱中的那段[一江风]呢?是缘自有心,还是出于无意?他难道就不晓得这出戏里,还有"剌目"的一折戏吗?或许他对于这段情缘,原本就是逢场作戏。若果真如此,张复礼撇下她母女二人,和另外一个女人,远走到这条江水下游的一个城市,另筑爱巢,也就不足为怪了……

《百花亭》的辛酸故事,成了潘小芸脑海中挥之不去的阴影。多少回在睡梦中,她梦见自己就是那百花公主。她手握着银针,剌向自己的两只眼睛,鲜红的血,流得满脸都是,便惊恐万分地尖叫起来……她发起了低烧,久久不能消退。她呼吸急促,连说话都感到困难……翠珠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为她请来郎中诊病。汉口码头上杏林高手,对她的病也诊不出个名堂来。翠珠只能眼睁睁地看她挨着,挺着,拖着,耗着。就如同一盏即将熄灭的油灯,在熬着灯盏里剩下的几滴残油。张复万深知情况严重,多次从油船上去信镇江,向张复礼作详细通报,希望他能抽空回汉口打个转身。一道道金牌召不回张复礼。他每次的回复都是生意太忙,脱不开身,汉口的事,概由复万全权处理。其中也包括潘小芸得病的事。张复万不再写信了。昔日天马行空,趾高气扬的少老板,如今醉卧在那女子的温柔乡里,已经变成了身不由已的可怜人。

张复礼一去镇江不回,已经是第九个年头。潘小芸的病情日趋严重,整日里不吃不喝,躺卧在病榻之上。情况危急万分,张复万犯难了。一方面,他着翠珠到芳草第勤加照看,另一方面,又无奈地再次接二连三往镇江去信,一封封十万火急的信,或许能促使他想出一个脱身之计。

“复万又到船码头搭信去镇江了。见到信,少老板很快就会回来的。”病榻前,翠珠轻声安慰着小芸。

小芸再次无力地摇着头,气喘吁吁地说:“不……不要去信了……见……见到信,他会为……难的……”

凤儿端着一小碗参汤,舀起了一调羹,吹了吹热气,递到母亲嘴边,哭丧着脸说:“娘!求求你,把这参汤喝了吧!人家不管我们,我们自己得管自己。”

“凤……儿,不许……这样说……”潘小芸的脸上,显得不高兴。

“不说了!什么都不说了,来!先喝了这参汤。凤儿,让我来喂。”翠珠接过话茬,接过凤儿手中的碗,朝小芸的嘴里喂参汤,小芸倒是吞咽了一小口。

凤儿嘟着嘴巴,给母亲的额门前,换了一块冷布巾。

“屋里的红参还有吗?”翠珠问凤儿。

凤儿回答:“还有一点点,不多了。”

“你去市上买点菜,再去一趟药铺,把那药再捡两副,顺便还买些红参回来,你妈吃不下东西,就只有靠它了。”翠珠吩咐凤儿。

凤儿出门了。小芸吃过参汤,觉得恶心,打了个干呕,便不再吃。翠珠用手巾为小芸揩了揩嘴巴,又给她换了一块冷敷的布巾。

“翠嫂……烦劳你了……”小芸歙动嘴唇,吃力地说.

“嗨!有哪样烦劳的,只要你一天好起来,我心里就觉得舒坦。”翠珠说。

“你就莫宽……我的心了。我心中有数……这一劫,我是躲……不过去的了……只是我……不甘心……”小芸说着,眼角里淌出了泪水。

翠珠对小芸的“不甘心”是十分理解的。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又能说些哪样呢?运了好半天的神,她只能这样说:“这都是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耐耐烦烦地等吧!等少老板回来,一切就会有转机的。”

“等不……到了……等不到……那一天了……如今的少老板……已经不是……当初的……少老板了……”小芸摇着头,话语里充满着悲凉与无奈。

翠珠说:“不!他这个人我还是晓得的,不至于变得那样忘情寡义。”

潘小芸示意翠珠再向她靠拢点,用最后的气力,向这位可以信赖的亲人,敞开心扉:“自从我进到……芳草第……我就在琢磨……复礼……早先……他热衷于我……冷淡金莲姐姐……和钰龙。生了……凤儿以后,他希望我……能为他……生个儿子……后来,我得了病……不能再生养……他便整日里……毛焦火辣……寝食难安……我感到奇怪……他想要我……为他生个儿子……竟然是……如此的迫切……在浦阳镇上……他不是有一个……钰龙吗?对于那……现成的儿子……他却是一点……也不在意……再后来……他和娄听雨……去了镇江……那妇人的……肚皮争气……为他生了……一对双胞胎……他便一门心思……蹲在那里……成天守着娇婆娘……乖儿子……什么也不想……哪里也不去了……他在意儿子……我和凤儿……被他凉拌……还尚且说得过去……金莲姐和钰龙……也被他凉拌,那他就……太没得良心了……浦阳镇上……偌大的家业……全靠金莲姐支撑着……那钰龙……总还是他的……亲骨肉呀……他的所作所为……就这样叫人……琢磨不透……神仙……也难猜啊……除非他和……金莲姐姐有什么……过节……除非那钰龙……不是他的亲生……”

“小芸,你不能乱猜!”翠珠连忙制止。

说了那么多的话,潘小芸已经气喘吁吁,热汗淋漓,而脸上却显露出丝丝快意。她意犹未尽,催促着翠珠对她说真话:“翠嫂……小芸都是……黄土……堆到……额门……的人了,你没有……必要……再对我……隐瞒下去了……”

翠珠心里不由得一怔,这小芸真是个聪明人,东琢磨,西琢磨,竟然琢磨到了那上面,还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翠珠明白,这件事情的原委,绝对不能对小芸透露半点。她都必须保持对当年主人的忠诚。她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重复张复礼所声称的“见红”,尽管她清楚,那只是一个阴错阳差的谎言。

“嗨!小芸,你就好生养病吧!去琢磨那些事情做哪样?我只告诉你一件事,所有的事,你便全都明白了。当年,我是刘家陪嫁的丫头,跟着大小姐到了张家。我说的话,你是应该相信的。洞房花烛的那天晚上,老太太给了大少爷一块白绫,那块白绫上是见了红的。”

“这样说……钰龙……是他的……亲生?!”

“是呀!这还有假吗?”

潘小芸的眼神里,渗透出歉疚与愧悔。似乎在说,真不该这样胡乱猜!真象大白,张复礼一旦有了新欢,便全然不念旧情。他在撇下刘金莲之后,又撇下了她。同病相怜的女子,受着同样的煎熬。她为远方的刘金莲感叹:“金莲姐是好人……是比我……还要遭孽的人……她好端端……一个人……被这样无端……冷落……却还尽心……顶替着男人……操持着……那么大一个家……比起她来……小芸受的……这点委屈……真是……算不得什么……”

潘小芸的一番话,说得翠珠动情了。她两眼饱含着泪水,许久才说出一句话:“是呀!是要想开些。安安心心养病,病好了,我们一起回浦阳镇,好吗?”

“是啊……原先……我从来……没有想过……去浦阳镇。近些年……不知怎的……我倒真是……想去那里……住一阵……或者是……长住下来……侍奉婆婆……每日和……金莲姐姐……住在一起……说着……体己的话……”潘小芸说着,情绪突然变得低落,话语中充满着悲戚与哀伤:“如今……婆婆已经……过世……我病成……这个样子……有了今天……还不晓得……有没有明日……去婆家……看望……金莲姐姐……也不过只是……想想而已了……”

“小芸,事到如今,你怨少老板吗?”翠珠试探着问。

潘小芸再次摇着头。她说:“怨他……做什么……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我不碰上……张复礼,也会碰上……王复礼……杨复礼……我惟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凤儿……翠嫂啊……你我妯娌一场……做弟妹的看得出……你是……一个好人……我身后……的事……就只有……托付……给你了……镇江那个地方……凤儿……是绝对……不能去的……拜托你……务必同复礼说……让凤儿……回老家……去湘西……去浦阳镇……到她的大娘身边……有大娘照看她……我放心……我在阴冥之中……才过得……安生……”

潘小芸用尽全部的心力,断断续续,气喘吁吁地向翠珠作完最后的交待,她已经哭成了个泪人儿。

“小芸,莫这样讲,你会慢慢好起来的。”说来说去,翠珠也只能用这样的话,来给小芸作无用的劝慰。

突然,小芸一只冰凉凉的手,紧紧抓住了翠珠那热乎乎的手,似乎是生怕她离去。她流着泪,以哀求的口吻对翠珠说:“翠嫂……求求你……答应我……”

翠珠和小芸,泪眼对泪眼。翠珠不忍心回答小芸的话,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小芸看得真切,她笑了,脸上显出了两个浅浅的酒窝。那随着眼角淌出的泪水,正好流进了那酒窝里,这是她人生的最后一杯苦酒……

两天后,千里江汉平原下了一场大雪。那纷纷扬扬的雪花,飘洒在鹦鹉洲上。入夜,冰封雪压的芳草第,只有那微微的雪光,映照着庭院里丛生的荒草。枯黄的荒草,在冰雪中结束了又一个生命的周期。

突然间,芳草第里传出了撕肝裂肺的哭声。冰天雪地里,一个女人走完了她短暂的人生历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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