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蜡树湾的六月雪

虫帮开拔后的第三天,杜家曾请刘金莲去了一趟船溪驿,同邬家商量,定下了接亲的日子,只等英孝跟虫帮回转,小儿媳便可以过门了。婚期定在五月初八,杜家紧锣密鼓地筹办着婚事。高亲娘请的是镇上印秀才的娘子吉秀华。吉秀华有儿有女,特别是她成亲之后,丈夫还考中了秀才。英孝成亲过后,要再去辰州府参加童子试。秀才娘子当高亲娘,是给英孝一个好彩头。原以为一切都会顺顺喜喜,岂料事与愿违,英孝险象环生的跟帮,杜家花费了银子不上算,好端端的伢儿还被折磨得五痨七殇。如今,英孝病哀哀地躺卧在床上,如同一滩烂泥巴,全然没得一点儿精气神。张荷香后悔不迭。若是依着她,不让英孝去跟帮,所有的悖时事就都不会发生了。她心里怪丈夫,嘴上却不敢说。丈夫作为杜姓人的一族之长,把祖上定的规矩看得最重,自己的伢儿,是铁定要遵行的。他要通过这场磨难,让英孝懂得人生的艰难,打掉他的心高气傲。眼下,当务之急是要调理好英孝的身体。原日定下的婚期,就只好往后推挪了。

杜家的篷轿,到浦阳镇上把老郎中杨锡焘接到家中。英孝从小体弱多病,老郎中是杜家常客,对他的体质,甚至性格都了如指掌。老郎中开出药方后,把杜昌平拉到一边说:“杜公,这个单方,治疗的仅是令郎的身病。说句真言你莫多意。令郎的病,身病在其表,心病在其里。表里兼治,方可疾病脱体,原神复位啊!”

老郎中的话,点醒了杜昌平。知子莫如父。这伢儿从小心高气傲,如今他是身体趴下了,精神上更抬不起头。如不能恢复一颗平常心,吃再多的药也无济于事。怎样才能治好他的心病呢?平日里足智多谋的杜昌平,这时也变得束手无策了。

对于重病卧床的杜英孝,刘金莲至为关切。五年前,未成年的英孝还曾通过老司龙法胜立下《保状》,将自己的三年阳寿捐奉给了他的舅爷,也就是刘金莲的公爹张恒泰。英孝若有三长两短,势必影响到公爹的情绪。刘金莲在张家窨子吩示,任何人不得将英孝病重的消息向老爷透露。为推迟婚期的事,她又去了一趟船溪驿。她将实情通报给世顺舅舅。究竟推迟到什么时候接亲,要根据英孝身体恢复的情况决定。

夜里,刘金莲和邬月娥做一起睡。月娥抱着表姐“呜呜”地哭了。刘金莲抚摸着邬月娥肌肤细嫩的肩头,说了许多劝慰的话,也没能阻止住邬月娥的伤情。刘金莲为表妹的真情所打动。作为媒人,作为男女双方的表亲,她想到的或许比邬月娥更多。倘若英孝就这样一病不起,她的良心就丧得大了。

第二天,邬世顺把刘金莲叫到跟前,说:“金莲哪!蜡树湾的这门亲事,你这个媒人是两头亲:一头是婆家的表弟;一头是娘屋的表妹。你来来去去,把脚板都跑大了。邬家是讲门风志气的人家,不结亲犹自可,既然结了亲,月娥就是杜家的人。如今英孝病得不轻,月娥最应该放在心上。我想请你陪着月娥前去探望,给英孝一点安慰,使他能早日康复。”

陪月娥去蜡树湾探望病中的英孝,刘金莲早有此意,只是怕重礼教的舅爷不答应,没敢说出来。按照老规矩,没过门的女伢是不能轻易去婆家的。想不到舅爷会如此开通,竟然主动提出让月娥前去探病。刘金莲当然是求之不得。

这天,月娥由金莲陪着,来到蜡树湾,进了杜家窨子屋的大门。终朝为儿子心病犯愁的杜昌平,忽觉得眼前一亮。这未过门的儿媳,不正是医治英孝心病的一剂良药吗?没有父亲的吩咐,邬月娥是不能前来探病的。杜昌平感激亲家的通情达理。他庆幸杜家结了一门讲仁义的亲戚。

英孝经过调理,身病虽有好转,心病却依然如故。他的情绪,低落到了极致。他恐惧任何人的探视,包括父亲和母亲。午饭过后,母亲来到了病房中,喜孜孜地向英孝通报好消息,说是在表嫂刘金莲的陪同下,他的未婚妻邬月娥来看望他的病。听到这个消息,杜英孝一阵心急,五情愧赧,双颊顿红。他还没有回过神来,邬月娥在刘金莲的陪伴下,就出现在了他的病榻之前。

“孝表弟,听说你得病,月娥心里放不下,就让我陪着她看你来了。”刘金莲说着,朝邬月娥看了一眼。

看着未婚夫病哀哀的样子,邬月娥顾不得害羞,两行眼泪簌地滴落了下来,随即便用颤抖的声音问道:“好些了吗?你要好好养病……”

这时,杜英孝才回过神来。他挪动骨瘦如柴的身躯,把蜡黄的脸朝墙壁一边扭转,摆脱邬月娥的视线,有气无力地说:“表嫂,你带她来做哪样啊……”

“做哪样?!她是你的人,来看望你呀!”刘金莲说:“人生在世,谁人没个三灾八难。不就是点小病吗?没得哪样了不起的!吃几副药,很快就会好。月娥一个千金小姐,老远跑来看你,你就这样对待她呀?!来!把脑壳扭过来,陪月娥说说话,莫辜负了她的一片心。”

“表嫂,求你了,赶快请她走……”杜英孝喘着气,已有些儿口齿不清了。

“孝儿,你怎能这样说话?!”张荷香感到儿子不像话,出言制止。

面朝墙壁的杜英孝,并没有理会母亲的教训。他强打起精神说道:“我都这个样子了,还能说哪样话?!请邬小姐赶快走,赶快回船溪驿,另外许配个好人家,好男人,不要因为我耽误了她的青春。”

这时,邬月娥已是泪流满面了。她没想到杜公子会说出这样一番话。这杜公子虽是出于一片好心,她却是断然不能接受的。她坚信杜公子会好起来,她会成为杜家的新娘。她鼓起勇气,一屁股坐在了英孝的病榻上,大声地哭喊着:“不!我不走!我生是你杜家的人,死是你杜家的鬼!”

伴着邬月娥的表白,病房中哭声一片,就连面向墙壁的杜英孝,也躲在那里悄悄儿落泪了。

“孝表弟,平日看你是个脚色,是个男人。真想不到,还只是遇上这点小病,你就趴下起不来了!”刘金莲晓得英孝争强好胜,想用这些话给他点剌激。

刘金莲并不知道,经过此番磨难的杜英孝,已经心灰意冷,对生活全然失去了信心。她的激将法,并没能激起杜英孝对生命的热情。悄悄儿落泪的杜英孝,突然间“呜呜”地大哭大叫起来:“我还是男人吗?我还是男人吗……”

紧接着,杜英孝紧闭双眼,用尽全身气力,在床上不停地翻滚,两只瘦得象柴棍一样的脚杆,扬起来,又落下去,不住地敲打在床上。这时,张荷香、刘金莲,还有邬月娥,全都被吓得目瞪口呆。张荷香意识到,邬家小姐再在这里呆下去,英孝真会发癫疯的。她向刘金莲示意,赶快带邬月娥离开病房。

出乎杜昌平的意料,邬月娥的探病,不仅治不好英孝的心病,反而给他的心病来了个雪上加霜。杜昌平这才体悟到,他并不真正了解儿子。他再度陷入了困惑与无奈。治好伢儿的心病,究竟要靠什么样的药方呢?情急的杜昌平全然没了底气:“金莲,刚才你也得见了,英孝的病,已经到了九分九厘。我是没得办法了。你见多识广,给姑爷拿个主意,救他一命吧……”

“姑爷都没得办法了,金莲一个女流之辈,还能拿哪样主意。”刘金莲说过客气话,便道出了自己的看法:“依我看,孝表弟的病,不只是在身上,更是在心里,单靠吃药,只怕是难以凑效的。”

“对!你说得对!”杜昌平立即接腔。他说:“镇上德济堂的国手杨老先生,前番为英孝治病时,也是这样说的。可为他治心病的单方,又到哪里去寻找呢?”

突然间,刘金莲觉得有个途径,不妨可以试试。她说:“姑爷,常言道‘身病靠药医,心病求神解’。英孝既是心病,何不请个老司来禳解?!”

刘金莲的一句话,点醒了杜昌平。他连连说:“对!请个老司来禳解!我怎么就没想到?!其实我是应该想到啊!”

刘金莲接着又说:“英孝的心病沉重。只有搬请傩娘圣驾,他的病才能治好。龙家垴的老司龙法胜正走红。请他来做个‘傩娘探病’,姑爷你看如何?”

“好!就请龙法胜来做个‘傩娘探病’!”杜昌平立刻赞同刘金莲的意见。

邬月娥怀着一片诚心,来到婆家探望得病的未婚夫。实指望通过她的抚慰,未婚夫能够早日康复。没想到灰心丧气的杜英孝不领她的情。她满怀委屈与怨艾,回到客房里,便伤心地大哭起来。先是表姐刘金莲相劝,后是婆婆张荷香安抚,都没能平息她的悲戚。她气没地方出,便吵着嚷着要回船溪驿。

“月娥,莫去,再住几天吧!刚才我和姑爷说好,要请老司来给英孝做‘傩娘探病’。”刘金莲劝说小表妹留下。

“不,我要去!他做‘傩娘探病’,关我哪样事!”邬月娥赌气地说。

刘金莲说:“哈妹妹,怎么不关你的事?!‘傩娘探病’要‘占彩头’,由傩娘来占报英孝的病情,难道你不关心?!”

邬月娥不说话了。在船溪驿,也有人家为病人做过“傩娘探病”,她就去看过热闹。那最后的“占彩头”,便是由傩娘来报病人的病情。病人有希望好,没希望好,何月、何日、什么时辰有转机?全都报得清清楚楚,通常是很灵验的。英孝的病情关系到她的终身,能不留下来吗?

两天以后,英孝由于未婚妻探视而产生的焦燥心情,渐渐得到了平息。杜家着人从龙家垴请来了龙法胜。龙法胜一进窨子屋,便迎面遇上了刘金莲。

“张家少奶奶,你在这里?!”

“龙师傅,又要烦劳你了。患良是我的表弟,你应该晓得。”刘金莲说。

经刘金莲这一说,龙法胜便立刻想起:“啊!我记起来了,那年给老爷‘打保福’,这杜家有两个童子身的伢儿,一片孝心,要给舅爷捐奉阳寿……”

“龙师傅好记性。患良就是其中那个小的。”刘金莲说着,把龙法胜叫到一边,悄声问道:“请问师傅,患良把三年阳寿捐奉给了舅爷,与他的病因想必是无碍的吧!”

龙法胜稍稍迟疑,而后轻声回答:“有碍无碍,还需看老爷的缘法,患良的寿庚,弟子是难得断言的。”

老司的话,使得刘金莲如鲠在喉。她在心中默祷,但愿这二者之间没得攀扯。如若不然,那麻烦就大了。

杜家布置好“傩娘探病”的场面。杜英孝病房的桌子上,设立了香案。病榻上的杜英孝虽是浑身瘫软,却依然感觉得到,即将会有老司到来,为他行傩作法。尽管他认为这种行径是多余的,无用的,也只能任其摆布。他微微睁开眼睛,见老司手持用一根竹竿支撑着傩娘神像,进到房中,唱起了傩歌:

左边敲动龙凤鼓,右边敲动紫荆钟。打鼓不是求风雨,筛锣不是下北京。单为信人身有病,房中打探患良身。患良望得灵娘肝肠断,望得灵娘眼又穿。患良得见灵娘面,十分病体好九分……

病房的里里外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们。龙法胜舞动着傩娘神像。那傩娘的一双慧眼,慈爱地体恤着病入膏肓的杜英孝。老司的声声傩歌,召示傩娘请来了药王菩萨,为患良开列出奇妙的药方:

五岳山头去采药,药王菩萨下凡尘。一讨东海蛟龙胆,二讨南海凤凰肝,三讨仙人手指甲,四讨蛤蟆身上毛,五讨蚂蝗肉中骨,六讨蚊虫口内浆,七讨蓝蛇头顶汗,八讨雷公闪电光,九讨千年不溶屋上雪,十讨万年不化瓦上霜。灵娘口中吐出灵丹药,吐与患良亲口尝……

龙法胜婉啭而凄惶的傩歌,在杜英孝的耳边回响。听着听着,杜英孝泪水从两边的眼角,滚落到了枕头上……由龙法胜操持的探病傩娘,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了客堂的家先坛前。

“傩娘探病”进入到“占彩头”。杜昌平的全家,还有刘金莲、邬月娥,都聚集到客堂。龙法胜将傩娘神像的竹竿立在地上,从怀中掏出神卦。众人屏住呼吸,等待着神卦的落地。只见那龙法胜一卦落地,是阳卦,众人欣喜;二卦落地,又是阳卦,众人惊喜;三卦落地,还是阳卦,众人大喜。人们喜悦的心情难以抑制。最激动的是邬月娥,她一头伏在了刘金莲的肩上,“呜呜”地哭了。龙法胜捡起地上的神卦,走到杜昌平的跟前,拱着手说:“贺喜老爷,三卦皆阳,难得的吉象。公子定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你就放心好了。”

说着,龙法胜又放长腔唱起了傩歌:

灵娘宽坐华山顶——

唱了这一句,他在长长的拖腔中,用手中的牌印,将竖立着的傩娘神像一扫而倒地。

“东南西北,看倒的什么方向?”龙法胜问主东杜昌平。

杜昌平辨了辨方向,说:“东方。”

“恭喜东君!贺喜东君!”龙法胜再一次向杜昌平道喜。傩娘神像倒向东方,是大大的吉兆,再一次昭示英孝将病灾脱体,转危为安。龙法胜接着唱起了傩歌的梢腔:

火化阳钱谢神恩!

龙法胜的傩歌一落音,人们七手八脚,将被扫倒傩娘神像扶起,接着便焚化起楮钱来。楮钱燃烧起的火苗,在沉沉的黑夜里越烧越旺。人们欢腾一片,为英孝的遇难呈祥而庆幸。邬月娥也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

杜英孝的病体拖到了六月,惨白的脸上,泛起淡淡红晕。父母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伢儿果真从慈爱的傩娘那里,获得了治疗心病的良方。事实上,英孝心中的积郁,并没因傩娘的“探视”而缓解。他只要闭上眼睛,猎猎小黄旗,茫茫草海水,印花布包头,虫客身上的小蜡虫……便在他的脑海里轮番浮现,交织成一具挣不脱的精神桎梏。他脸上红晕倏然消失,病情再次恶化……

杜英孝脸上红晕的现而复失,被杜昌平看作是回光返照。沉稳有加的杜昌平,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惶恐,却又不敢对任何人声言。他后悔没听婆娘的话,坚持让身体孱弱英孝跟帮西行。如今,只能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了。他想到了最后的一招,便派轿子去到浦阳镇,再次接来了刘金莲。

“怎么会呢?傩娘是很灵的呀!”听说英孝病情加重,刘金莲难以置信。

“眼前孝儿的病情,确实是加重了。看来是杜家与傩娘无缘啊!”杜昌平万般无奈地说:“眼下,能想的办法,就只剩下最后一个了。”

“什么办法?姑爷您快说!”刘金莲急切地问。

杜昌平说:“为孝儿‘接亲冲喜’,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刘金莲眼前一亮,这不愧是个好法子。她立刻说:“真是个好办法,我世顺舅舅想必是会同意的。我再走一趟船溪驿就是。”

在刘金莲的意料之中,邬世顺爽快地同意了杜家的“接亲冲喜”,并把接亲的日子定在三天以后,即六月二十二这天。突如其来的决定,引起了邬月娥的极大惶恐。“接亲冲喜”是对危重病人采取的不得已措施。杜家提出“接亲冲喜”,显然是英孝病情的加重。邬月娥不由得暗自伤情起来。倘若是英孝就此一病不起,那将是何等可怕的局面!这位闺中女子,即使是处于最困难的境地,也总是往最美好的方面去想象。她想到了傩娘面前的三个阳卦,想到了傩娘神像的朝东方卧倒。种种吉兆,都昭示她未来的丈夫是能够逢凶化吉的。眼下的病重,不过是难星未满。通过“接亲冲喜”,英孝是肯定会病灾脱体的。

“接亲冲喜”在匆忙中进行。虽是匆忙,却并没有疏忽了礼仪。男家的接亲,女家的送嫁,一切都遵从礼俗,唯独接亲的队伍里少了新郎。处于昏迷状态的英孝,无法亲历这种场合。新郎的缺席给婚礼蒙上了一层阴影,增加了几分悲戚。当人们明白这是一宗“接亲冲喜”时,阴影便消逝了,悲戚便消除了。刘金莲作为媒人,想到的要更多些。在由她调摆的接亲队伍里,少了新郎,阳气却没有短缺。以新郎哥哥英忠为首的杜氏家族兄弟,精壮后生共有二十名,每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浩浩荡荡,代表英孝去到船溪驿接亲。这虽是不得已的补救,却也填补了新郎缺席的空白。刘金莲平常外出吃喜酒,身边都是带着乖妹。这次,她为了提升喜庆中的阳气,没带乖妹,而是带上了钰龙。十四岁的钰龙,也是个小小男子汉了。

“接亲冲喜”,新郎没能去接亲,到了拜堂时新郎是不可缺席的。杜英孝的病体,已到了九分九厘。他忽冷忽热,时昏时醒。即使醒来,那极度虚弱的躯体也无法站立,更不要说到喜堂前行礼交拜了。这种交拜天地的大礼,却又是不能替代的。在刘金莲的张罗下,人们将作为新郎的英孝抬上竹躺椅,连人带椅,抬到了喜堂。新娘邬月娥,由高亲娘吉秀华用红绸牵引,也进入到喜堂。她戴着红盖头,看不见新郎的模样,只听见“吱呀吱呀”的响声。邬月娥立刻猜到,新郎是躺在竹躺椅上,和她进行人生的大礼。她情不自禁地落泪了,泪水沾湿了喜庆的红盖头……

在竹躺椅的“吱呀”声中,新娘邬月娥和她新婚的丈夫一同进入洞房。邬月娥坐在了床前的团凳上。新郎为新娘掀盖头的时刻到了。本该由他完成的举动,只好由高亲娘代劳。邬月娥再一次伤心地落泪了。

“月娥,大喜的日子,不能哭。”吉秀华揭开红盖头,见邬月娥满脸泪痕,轻声地说。

邬月娥没有回应吉秀华,只是用手绢擦拭着眼泪。她迷离的泪眼朝着牙床上望去。那里睡着形容枯槁的新婚丈夫。神情恍惚的邬月娥,不知道怎样应对眼前发生的一切。

“大喜的日子,今夜就不喂药了吧!”婆母张荷香话一出口,却又立刻觉得不妥当,便请身边的刘金莲给她拿主意:“金莲,你看呢?”

刘金莲带着钰龙站在一边,没想到二姑会给她出这样一道难题。她心里在默着神,今夜给不给英孝喂药,是非同小可的大事。若是喂药,大喜的日子抱药罐不吉利。若是断了药,英孝有个三长两短,那就更不得了。这种事她是不便掺和的。这时,没想到钰龙插了话:“二姑婆,这个主意不该我娘拿。”

“伢儿家,大人讲话莫插嘴。”刘金莲说着,却也是表明和儿子一样的态度:“二姑,这主意金莲是没法子拿。”

“俩娘崽说到一路了。平日里你主意最多,是回怎么没了主意?!”

“这主意不该由金莲拿。”

“那你说该由哪个拿?”

“该由月娥拿呀!”刘金莲说:“月娥过了门,英孝就交给她了。英孝只有交给她,才能病灾脱体。”

邬月娥没想到,这位娘屋的表姐,婆家的表嫂,亲事的大媒,会把难题交给她,连忙摆着手说:“不!不!事关重大,月娥拿不了主意,还要请婆婆作主。”

张荷香心想,把月娥接过来冲喜,她就是扶助丈夫的福星。英孝交给月娥,定能转危这安。她说:“月娥,难为你了。今天是英孝和你大喜的日子,给不给他喂药,主意是得由你拿。依你的主意,一定能百做百顺。”

邬月娥没有立刻回应婆婆。她重又坐回团凳,两眼发呆。婆婆刚才的一番话,似乎又给她增添了信心。她从小就听人说:药治有缘人。以往英孝的吃药无效,是因为他与药无缘。前番有傩娘的“探病”,如今又有她为英孝“冲喜”,无疑会增加英孝与药的缘份,无缘变成有缘,药才会变得灵验。由她给英孝喂药,是会药到病除的。她稳了稳心神,轻言细语地说:“若依月娥的,这药不能停。虽是大喜的日子,吃药也是无妨的。今天的喜事,就是冲他的病体而来。往日药不应对,是英孝与药无缘。如今冲了喜,他与药也就变得有缘了。”

邬月娥的话,说得婆婆心里美滋滋的。这时,只见邬月娥轻言细语叫了一声:“喜花!”

“小姐,我在这里。”一个十四、五岁的女伢从人群中闪出。她是邬月娥的陪嫁丫头,原来的名字叫做冬花。带着她来“冲喜”,邬月娥嫌“冬花”名字里的“冬”字不好,改成了喜花。

“从今天起,给姑爷熬药就是你的事了。”邬月娥交待喜花过后,转身对婆婆说:“娘!喜花初来,不熟地方不熟人,烦劳您着个人引导她做事。”

邬月娥无可挑剔的表现,得到了一片赞许声。就连那高亲娘吉秀华,也觉得她是个贤淑的女子。宾客纷纷离去,高亲娘也该退场了。

“月娥,英孝就交给你了……”吉秀华硬着心肠把话说出口。

“哎……”邬月娥的应声里带着颤抖。

这时,喜花端着一碗汤药进到新房。

“要我帮着你喂药吗?”吉秀华关切地问。

“这是我的事,就不麻烦你了。多谢你,劳累了一天,也该去歇息了。”邬月娥轻声细气地说。

红烛高照的新房里,新嫁娘给仰天而瘫睡着的新郎喂汤药。杜英孝失去了支配自己的能力,听凭他人摆布。坐在床沿的邬月娥,用含泪的双眼,审视着已是她的丈夫的男人。她用一只左手,挽过他的脖颈,使他耷拉着的头抬起。这是她与丈夫第一次肌肤的接触,邬月娥的右手拿起调羹,舀起半匙汤药,放到嘴边尝了尝,轻声说:“英孝,吃药了。吃了药,你就会好起来的!”

当邬月娥手中的调羹,轻轻地撬开杜英孝的嘴唇,把汤药喂进杜英孝的嘴里时,那喂进去了汤药,从杜英孝的嘴角流淌了出来。邬月娥急了,那含在眼眶中的泪水,“簌”地喷涌了出来。

“小姐,你莫急,再喂一次,姑爷会吃的。”喜花劝慰着邬月娥,转而又对脑壳窝在邬月娥手腕中的英孝说:“姑爷,我是小姐的陪嫁丫头喜花。我家小姐在给你喂药啊!小姐嫁过来给你冲了喜,药也就灵了。这药吃了下去,你的病就会好起来。吃吧!哪怕是吃一点儿,也就不枉我家小姐的一片真情了。”

邬月娥再一次给杜英孝喂汤药。或许是杜英孝听懂了丫头喜花的话,那喂进他嘴里的汤药,居然吞咽了些许下去。

“小姐,姑爷听懂了我的话,他吃药了。”

邬月娥舒了一口气。这命如悬丝的丈夫,果真吃了汤药下肚。有了这汤药的作用,丈夫的病灾就能够脱体,这就是缘分。她看了喜花一眼,由于激动,拿着调羹的手有些儿颤抖。

“我来喂。”喜花从邬月娥颤抖的手中取过调羹,喂起杜英孝的药来。一口喂下去,杜英孝居然一点儿也没咽,又全都吐了出来。喜花泄气了,对邬月娥说:“小姐,还是由你来喂吧!只有你喂他才吃。”

“唉──”邬月娥叹着气。她的手不再颤抖。不出喜花所料,邬月娥再次喂进杜英孝嘴里的汤药,吞咽得比先前更多了。

喂过汤药之后,喜花作为陪房丫头,使命已经完成。她明白,这里是小姐新婚的洞房,按照常理,她是不能在此久留的。但她又意识到,她的主人,可怜的新娘,实在太需要她了,是不会放她走的。这里毕竟是小姐终生只有一次的新房,于情于理,自己都是不该留在这里的。她试探着对主人说:“小姐,姑爷的汤药已经喂过,这里没得我的事了……”

喜花话音未落,邬月娥立刻双手一个庞桶箍,将喜花箍了个铁紧。她是那样惊慌失措,仿佛这个小丫头的离去,将使她失去所有的依傍。

“好喜花,你莫走,在这里陪着我。”邬月娥喃喃地哀求着。

“小姐,你松开手。”小丫头挣扎着,她没料到主人会这样。

“不!你答应我,我才松开。”

“好,我答应你。”

邬月娥忘记了自己的主人身份,充满感激地把两手松开。当她稳过神来,审视眼前的女伢儿时,才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喃喃地说:“喜花,今晚你就在这里给我做伴,哪里都不要去了!”

“小姐,今晚是你的洞房花烛夜,我留在这里合适吗?”喜花以极其细微的声音,诚惶诚恐地问道。

“你说,这是洞房花烛夜吗?”邬月娥充满着怨艾地反问道。她继而说:“喜花,我害怕,留下来陪陪我吧!没有哪样不合适的!”

就这样,喜花留在了邬月娥的新房里。

拂晓时分,邬月娥突然发现,躺卧在床上的杜英孝,开始了细微的抽搐。她重又紧张起来,不知道是汤药的药力起的作用,还是英孝的病情突然加重了。邬月娥连忙命得喜花到上房向公婆禀报。

清早,杜家派出一顶篷轿,风风火火地去到浦阳镇上,再次接来了老郎中杨锡焘。

张家窨子里,张恒泰清早起来,便等着孙儿钰龙来给他请安。五年前的那一场中风,险些儿要了他的老命。多亏得外甥、女婿们为他“打保福”,捐阳寿。张恒泰明白,他之所以能活到今天,是因为有六个外甥、女婿,每人为他捐奉了三年阳寿,合起来是十八年。如今,过去了五年。也就是说,他在人世间还有十三年寿命。能够这样,张恒泰心满意足。大病过后,他左边身子不能活动,说话口齿不清,思维却依然是清晰的。这些年,门户差事,生意打点,完全交付给了儿媳。自己和老伴过着清闲的日子。他每天最大的乐趣,便是孙儿钰龙的早晚两次请安。一年前,钰龙在印秀才开的蒙童馆学满了五年,刘金莲想让儿子到辰州城里的虎溪书院就读。张恒泰坚决不同意,说是儿子离家去了汉口,不能让孙儿再离开他去辰州。钰龙没去辰州上学,就近进了镇上的观澜书院。钰龙每天上学之前和放学之后,都要到爷爷、奶奶跟前磕头请安,从未间断。张恒泰感到奇怪,一连三天,龙儿都没有来给他请安。他问老伴,孙儿去了哪里?怎么没来请安?张王氏支支吾吾,避而不答。被老者问急了,她就说孙儿是跟着儿媳去外头喝喜酒去了。张恒泰觉得有蹊跷。哪个外头?喝哪个的喜酒?张恒泰再问下去,张王氏便不耐烦。说他人老了,又生得有病,怎么还那么管得宽?张恒泰没了昔日的气派,老伴发脾气,他一点法子也没有。

蜡树湾二姑家发生的一联串事情,随着刘金莲的频繁走动,在张家窨子传得个沸沸扬扬。刘金莲严格吩示,小老表英孝重病的事,绝对不能向老爷透露半点。人们都知道,老爷能够活到今天,全靠外甥和女婿们捐奉的阳寿。其中就有英孝执意要捐奉的三年阳寿。老爷若是得知小外甥生命垂危,将是对他的致命打击。人们噤若寒蝉,即或议论此事,也只能在私下里悄悄儿说话。

大暑六月,窨子屋里闷热难捱,只有天井边的弄子里,有一股穿堂风。弄子的两边都摆着条石板凳,是避暑纳凉的好地方。时近晌午,张恒泰拄着拐棍,来到了弄子里,坐在条石板凳上歇凉。穿堂风吹过,带来丝丝清凉,倒也惬意。他倚靠着身后的板壁,打着顿顿眼闭。爱想事的老者,又开始想事了。揣摸来,揣摸去,他就是弄不明白,几天不见的龙儿,究竟是去了哪里……

五年前草船送瘟的夜晚,一个襁褓中的女伢儿,被遗弃在张家窨子的大门前,刘金莲收养了她,取名叫乖妹。如今,乖妹已经五岁了。平时,刘金莲每次外出喝酒都带着乖妹。这次去蜡树湾喝冲喜酒,为了增加喜事的阳气,带的是钰龙,把乖妹交给了丫头秀秀。天气热,秀秀带着乖妹到天井里玩耍。

天井里,有一口石砌的太平缸。秀秀抱起乖妹,看缸里养的金鱼。

“秀秀姐,我要金鱼,你快给我抓。”乖妹叫着,嚷着。

“这里的金鱼是只能看,不能抓的。”

“不!我要嘛!我要!”乖妹舞手舞脚,要到太平缸里抓金鱼。

秀秀没办法,把乖妹放到了地上。乖妹大哭起来,在天井的岩板上打着恋滚,大声喊叫:“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秀秀没办法,抱起乖妹,打起伢儿的哄来:“乖妹不哭,乖妹不哭。姐姐抓不着缸里的金鱼。等妈妈吃了小表满的冲喜酒回来,就给乖妹抓金鱼。”

泥鳅信捧,伢儿信哄。乖妹停止了啼哭。这时,丫头梅香路过天井。

“怎么?少奶奶还没回?!”梅香问。

“没有。”秀秀回答。接着,她环视四周,见天井里没有别人,便说:“杜家小老表的又病加重了。”

“小老表得的哪样病?怎么连‘接亲冲喜’都不管用?”梅香又问。

“管用不管用,就要看小老表的缘法了。”秀秀说着,把她的所知统统告诉给梅香:“小老表跟虫帮去云南,路上染了风寒,又被土匪吊了羊。回来以后就得了重病。吃药不见效。请老司做‘傩娘探病’也不见效。没法子,这才‘接亲冲喜’。少奶奶说是要添加点‘冲喜'的阳气,带着少爷去吃酒,就把乖妹交给了我。要是‘冲喜’不灵应,杜家的小老表,只怕是凶多吉少啊!”

“天哪!”梅香惊呼道:“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得了啊!”

“是啊!真要是那样,那邬家小姐可就遭了孽了。”秀秀压低嗓门对梅香说:“梅香姐,我说的这些千万莫跟别人说啊!那年老爷得病‘打保福’,小老表给老爷捐过三年阳寿。说不定就是把阳寿捐给了老爷,他自己才折寿的……”

两个丫头的谈话,随着吹进弄子的阵阵凉风,全都送到了张恒泰的耳中。张恒泰这才明白,几天来,老伴为哪样对自己支支吾吾。五年前,这伢儿不顾自己还是童子身,硬要把阳寿捐给自己。孝心难得啊!如今,小外甥年纪轻轻,就遇到了灭顶的灾厄。他是为舅爷捐出阳寿,自己才迈不过这条沟坎。小外甥重病缠身,生命垂危。舅爷的当务之急,是要把那三年阳寿送还给他,使他病灾脱体,转危为安。张恒泰想大声呼喊,却喊不出声来,只是“嗷嗷”地叫唤着,情急之中,他操起手中的拐杖,敲打起身后的板壁来。

天井里,谈兴正浓的两个丫头听到弄子里传出来敲打板壁的声音,连忙前去看个究竟。发现老爷脸色煞白,嘴唇在颤抖着,却说不出话来。天哪!刚才她们的谈话,全都让老爷听到了。惹下大祸的两个丫头大声叫喊:“不好了!快来人呀!老爷出事了!”

张王氏最先来到弄子里,张秀山紧跟着也赶到。张恒泰憋着一肚子的话说不出来,脸色通红, 青筋鼓起。不停地用手中的拐杖,敲打着窨子屋的板壁。拐杖上套着的铁裤,把桐油涂抹成绛红色的杉木板壁,敲打得满是印痕。

“老爷!你这是做哪样呀?!”张王氏问丈夫。张恒泰全然不理会,只是一个劲地敲打板壁。张王氏问秀秀:“老爷这是怎么了?是你们惹发了老爷?!”

秀秀正要回答,梅香给她递了个眼色。秀秀立刻心领神悟。说道:“我们没有惹发老爷,不晓得老爷为的哪样。”

梅香也跟着说:“秀秀正带着乖妹看金鱼,听见老爷敲板壁,不晓得老爷为的哪样。”

张秀山将老爷搀扶到了上房,躺在竹躺椅上。张恒泰仍然“嗷嗷”地叫着,谁也不晓得他要做哪样。他用拐棍敲打着柜子。张王氏立即把柜子开打。张恒泰用拐棍戳着柜子里的红漆小木匣。那是张家存放契约的匣子。张王氏摸不着头脑,不晓得他要这契匣子做哪样,便把契匣子端放到他的面前打开。张恒泰急不可耐地在匣子里翻搜着,他找到了五年前“打保福”时外甥和女婿立下的《保状》。在场的人断定,是两个小丫头在天井里议论英孝的病情,被老者听到了。张恒泰指着《保状》上杜英孝的名字,又指着龙法胜的名字,接着伸出三个手指,往蜡树湾的方向比划着,不住地“嗷嗷”叫。人们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要去蜡树湾,通过老司龙法胜,将那三年阳寿退还给英孝。

老爷要去蜡树湾,不能违拗。张王氏发话,由秀山送老爷去蜡树湾。路过龙家垴时,接上龙法胜一同前往。

轿子路过龙家垴,龙法胜正好行完香火回家,便立即与张恒泰的轿子同行。张恒泰嘴上说不出,心里却是非常的高兴。龙法胜的香火旺,平日是很难找到他的。今天碰巧,这么容易就找到了他,不能不说是小外甥的缘法。

烈日炎炎,篷轿的门窗都敞着。汗流挟背的轿夫,以飞快的脚步在麻石路上迅跑,轿子里的张恒泰仍然嫌走得太慢,急得“嗷嗷”叫。龙法胜和张秀山,一前一后,紧随着轿子前行。临近蜡树湾,轿子进入一片蜡树林。从云南采办回的蜡虫,已在漫山遍野的蜡树上,吐出了雪白的蜡花。六月暑天突然进入这银装素裹的境界,张恒泰享受到这不是荫凉的荫凉,焦燥的心理得到难得的宁静。他不再吼叫了。篷轿沿着麻石路登上山坳,蜡树湾便进入了眼帘。一幢幢白墙青瓦的窨子屋鳞次栉比,村寨四周的山上,是一片白茫茫的蜡树林。一株株蜡树上的簇簇蜡花,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洁白和纯净,如同飘洒在层峦叠嶂之上的积雪。

这时,前面引路的龙法胜,听见蜡树湾传来的一阵鞭炮声。他立刻意识到,寨子里出事了,连忙回转身子对身后的轿夫轻声说:“停下来!停下来!”

抬着篷轿的轿夫,不再前进,听候进一步吩示。

“怎么?出什么事了?”轿后的张秀山,大声问龙法胜。

龙法胜示意张秀山轻声说话,把他喊到一边,指着山下响着鞭炮的窨子屋,对着他的耳朵,说着悄悄话。张秀山侧耳细听蜡树湾的鞭炮声,并确定那响着鞭炮的窨子屋,正是他们要去的地方。他立刻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在张秀山的示意下,张恒泰乘坐的篷轿,停在了长满白蜡树的山坳上。

鞭炮声仍在响个不停,鞭炮声中还夹杂着隐约的伤心痛哭声。张秀山和龙法胜,完全清楚了那幢窨子屋里发生了什么事。

篷轿里,张恒泰又“嗷嗷”大叫。他急切希望早早到达蜡树湾,以他的慈爱之心,解脱小外甥的灾厄。眼看就要到了,轿子却停了下来,他怎不心急如焚呢?

张秀山来到轿子前,编着话说:“老爷,你莫急。这一路飞跑,又上了这座坳,轿夫累了,歇口气再走。”

“龙师傅,你看怎么办?”张秀山把龙法胜拉到白蜡树林里,压低嗓门问。

“怎么办?蜡树湾是千万不能去了。”

“不去蜡树湾,如何对老者交待?”

龙法胜沉吟半晌,拿不出好主意。

蜡树湾的那幢窨子屋里,鞭炮声停止了,哭声却一浪高过一浪,从窨子屋的高墙飞出。透过那白蜡树挂满蜡花的枝桠,张秀山和龙法胜清楚地看见,那窨子屋里抬出了一顶篷轿。

“那是德济堂杨老郎中坐的轿子。”龙法胜轻声说。

张秀山对于那窨子屋里发生的事情,已经确定无疑了。他害怕见到篷轿里的主东,无奈地徘徊在蜡树林里。

篷轿里,张恒泰抬头望去,不见了张秀山,也不见了龙法胜,不晓得他们在搞哪样名堂,再一次急得“嗷嗷”叫。他用那只尚能活动的手,吃力地拍打着轿门,同时示意两个轿夫,立即抬轿前行。管事要停轿,老爷要前行,两个轿夫面面相觑,为难极了。这时,“嗷嗷”的叫声更高了,拍打轿门的手也更重了。老爷两眼充满着血丝,显露出令人生畏的严厉。老实巴交的轿夫只得从实招供:“听到蜡树湾有人放鞭炮,又有人哭,管事就要我们停了轿子。”

听了轿夫的话,轿子里的张恒泰凭着清晰的思维,断定是蜡树湾的小外甥已经魂归阴曹。他稳住心神,瞪大两眼,侧耳细听,果然有隐隐约约的哭声,从蜡树湾的方向传来。他后悔自己来迟一步,没能把那三年阳寿返还给可怜的小外甥,致使他过早地走上了黄泉不归路。随着一阵更激烈的“嗷嗷”叫声,张恒泰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立刻变得血样的通红,转而又变得纸样的惨白。刚才还瞪着的眼睛,不住地向上翻着,看不见了黑眼珠。那发出“嗷嗷”声音的嘴巴,僵硬地砸巴着,变得更加不听使唤了。两个轿夫见此情景,立刻便慌了神,同声大喊起来:“大管事,快来呀!老爷出事了!”

张秀山和龙法胜闻声而至,见张恒泰瘫坐在轿子里。龙法胜立刻走上前去,左手挽着“灵官诀”,右手掐着张恒泰的人中穴,两眼微闭,口中念念有词……

“肯定是你们刚才在老爷跟前胡说八道了哪样!”张秀山压低嗓门说。他恶狠狠地瞪着两个轿夫。

“我们没……没说哪样……”两个轿夫裤脚筛糠,竭力争辩。

龙法胜停止了祷念,说了声:“快!快去接杨老郎中的轿子。”

张秀山迎来了杨锡焘乘坐的篷轿。那杨锡焘下得轿子,向着张恒泰的篷轿走去。奈何不得的龙法胜,立即给杨锡焘让出了位子。杨锡焘走到篷轿前,为张恒泰把过脉,又翻看了张恒泰的眼睑。

“张公,对不住啊!老朽已经无能为力了。”杨锡焘唏嘘着,擦拭着老泪,而后对张秀山说:“不该让他到这里来啊!轿子快打转,若有缘份,他还能在自家的屋里落气。快着人去蜡树湾,要小少爷赶紧回浦阳镇。倘若回去迟了,只怕赶不上送终。”

老郎中说罢,捋着胡子,望了望漫山遍野挂满白色蜡花的蜡树林。六月的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突然,天边的一片乌云,遮挡了如火的骄阳,山坡上如同白雪一般的蜡树林,也变得昏暗起来。蜡树湾的这一场“六月雪”,实在是太无情了,在湮没了年轻的外甥之后,还将同时湮没他年迈的舅爷。(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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