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小说
书架
关灯 开灯 大字 中字 小字

芳 草 第 情 缘

滕运隆的麻阳船每月一个来回,从浦阳镇为张复礼送来桐油,也带来镇上的信息。先是刘金莲带口信,说她的父亲、张复礼的老丈人病情加重。张复礼明白婆娘的意思,是要他带点东西回去,看望重病的老者。面子上的事情,总还是要应付的。他立刻渡江到汉口,买来上等的人参,带回浦阳,让婆娘拿去娘家看望老者。麻阳船再从浦阳镇打转,带来的消息就更令人震惊了。一副阴沉木的寿枋料,居然衍生出如此多的波折,甚至是一条条人命。张复礼当即给刘金山修书一封,对老丈人的不幸辞世,表示沉痛哀悼;对他未能参加老丈人的葬仪,表示深切歉意。他着翠珠到皮货店买了个羊皮统子,托滕运隆带回浦阳镇,送给哀痛中的丈母娘表示慰问。

浦阳镇上,刘家的不幸接踵而至,在遥远的鹦鹉洲,张复礼却是出乎意料的顺利。詹姆斯和露娜夫妇回到英国以后,不久便发来了电报,告知他生意谈妥,要他加快组织货源。伏销过后,号铺已无存货。他必须亲自回浦阳一趟。正好他要送金神鸦去青浪滩,两件事情迭在一起了。金神鸦的开光仪式定在伏波王爷的神诞六月十三。张复礼将启程的时间,定在六月初八。开光的前一天,可以准时赶到青浪滩的伏波庙,在开光仪式之后,再溯水而上回到浦阳。

张复礼自从见到小芸以后,心里就一直放不下这个女伶。女伶的那对酒窝,勾起了他痛苦的回忆,也鼓起了他对未来的信心。起初,他不过是自个儿想想而已。倒是洋人詹姆斯似乎看出了他的心事,几番拿他打趣,让他有点儿心猿意马了。张复礼并不知道,还有一个人也在注意着他。此人便是陈妈。陈妈对于少老板就有极好的印象。他相貌堂堂,心地善良。来到汉口这花花世界,身边没个女人,也不见他去花街柳巷找个消遣。每天,他除了有生意上的应酬以外,都是早早回家,吃过晚饭,就坐在书房里读书。开初,陈妈不明白,少老板为什么要花大价钱,打造一只金乌鸦?当她得知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后,就更确信少老板是一个积德行善,仗义疏财的好人了。在这世上,她唯一的亲人只有小芸。再过几天是四月初九,小芸便满了十七岁。就这么把她放在戏班里,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妹子是个烈性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对得住死去的妹妹!思来想去,把小芸托付给这位少老板,是最理想,也是最可靠的。嫁给少老板,虽说是为妾,可他的正室远在湘西,小芸与她井水不犯河水。那正室若想得开,男人在外面闯世界,有个女人照顾饮食起居,总比去外面寻花问柳要强,是应该不会有意见的。陈妈看得出,少老板对小芸也是有意思的。陈妈的这种关切,也是为自己着想。姨侄女一旦成为芳草第的女主人,她的身份与地位就会得到相应的提高。她的后顾之忧,便可以彻底解除了。

这天,趁着张复礼吃饭时,陈妈试探着说:“少老板,有件事想向你禀报。”

“什么事?你说吧!”

陈妈说:“四月初九那天,是小芸的生日,满十七岁。她就我一个大姨,再没别的亲人了。少老板说过好多次,让她到家里来吃顿饭,她都没得闲空。初九那天,我想接她来过生日,吃顿便饭,不晓得是不是方便?”

陈妈提出让小芸来过生日,张复礼顿时来了神,连连说:“方便!方便!小芸的生日真有意思,佛菩萨的生日四月初八,她的生日四月初九,相差只一天。”

“是呀!她的生日是最好记的。”陈妈说:“少老板,给她做的菜,我会拿钱去买的。”

张复礼立刻不高兴,说:“陈妈,怎能让你花钱买菜呢?小芸姑娘来到芳草第,就是我的客人。她从小在戏班里,没得家人的关爱。如今,你在这里安顿了下来,这里就是她的家嘛!她过生日,你揀她喜欢吃的给她做。我会把钱给你。”

“少老板,谢谢你对小芸这样好。”陈妈说。

张复礼喜笑颜开,大口大口地吃着饭。陈妈从来没见他吃得这么香。陈妈的心里在想,她的猜测还真的没错,这或许就叫做“千里姻缘一线牵”吧!

四月初九日下午,小芸早早来到了芳草第。小芸虽是过生日,也没刻意打扮。她不施脂粉,不作修饰,额前乌黑的刘海下,是一双充满忧郁的眼睛。白里透红的脸庞,像含苞欲放的牡丹,嫣然一笑时,浅浅的酒窝里,便仿佛溢漫出醇香的美酒。她身穿浅蓝色紧身小袄,藏青色敞口裤。只有脚上那双褐红缎子绣花鞋,透出了那么一点点生日的喜气。

早几年,陈妈自顾不暇,她虽然从没忘记小芸的生日,可都不曾作过任何表示。她庆幸到了晚年,遇到少老板这样的大好人,她有个安身之所,而且还能为小芸过生日。小芸喜欢吃什么菜,她也搞不清楚。只记得有次小芸到她家吃饭,她做的是鱼头炖豆腐,小芸特别爱吃。这天的主菜,便是鱼头炖豆腐。

小芸到厨房帮着大姨做饭。陈妈关切地问:“这些日子情形怎样?又遇着不顺心的事情了吗?”

小芸说:“开铁厂的那个老头,还不肯善罢甘休,前番找的是班主,这回又来找我师父。还送去一大堆礼物。可我一口咬定不干,他去找谁都是空的。见我这样,他们也没得办法了。”

“唉!”陈妈叹着气,说:“小芸哪!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说不定哪天又有什么麻烦。今天,你都满十七了,有合适的人,还不如嫁出去的好。有了主,就可以省去许多的烦心事。”

“依我看哪!这世上的男人:好的,太少太少;坏的,太多太多。想起来呀,我就害怕。”小芸怯生生地说。

陈妈说:“好男人少,可也总是有的。依大姨看,有个男人就不错,和你倒也是蛮般配的。”

小芸脸红了。她似乎听出了大姨所指。带着几分羞涩,她问:“大姨,你说的这人是谁?”

陈妈见侄女似乎听懂了她的话,非常高兴。她正要回答小芸时,客厅里响起了张复礼的声音:“陈妈,客人来了没有?”

“来了!”陈妈在伙房里应声,示意小芸快到客厅去见张复礼。

小芸对张复礼深深一鞠躬,说:“张老板,不好意思,来给你添麻烦了。”

张复礼说:“小芸姑娘,你这样说就太见外了。大姨是你唯一的亲人。大姨在这里,这里就是你的家。”

“张老板对大姨这样关照,小芸感激不尽。”小芸说。

“哈哈!”张复礼笑了。他说:“小芸姑娘真会说话。复礼非常感激你的大姨。复礼孤身在外,冷暖不知,全靠陈妈照顾。你看,她把这里的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这样,我也就省心多了。”

小芸明白,大姨要说而没来得及说的男人,就站在她的面前。听他的言语,也感觉得到他是个好人。小芸从小在戏班里长大,虽没有过爱情的经历,却从戏文里领悟到做女人的艰难。这个男人虽好,可他已是别人的丈夫。自己只是一个卑微的女戏子。有钱男人逢场作戏时,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小芸提醒自己要保持应有的警觉。

“小芸小姐,听陈妈说今天是你的生日。在我们湘西,小孩子过生日,叫做长尾巴。”张复礼说。

一直低着头的小芸,抬起头来对着张复礼一笑,脸颊上的一对浅浅的酒窝,立刻显现了出来。她笑吟吟地说:“我们汉口也叫做长尾巴。”

“小芸姑娘长尾巴,复礼备办了一点小小的礼物,不晓得中不中意?”张复礼说着,将一个纸包递到小芸的手里。小芸的手接触到那个纸包,仿佛被烫着一样,立刻便离开了。纸包掉在了地上。张复礼连忙将纸包拾起,放在茶几上。小芸低着头睨了一眼,纸包里的东西露了一点出来,原来是一段香云纱的衣料。这种香云纱的衣服,戏班里就只有班主的婆娘有一身。听说这种料子做衣服,夏天穿着最凉快。小芸也曾想过,几时能有一件香云纱的衣服,那该多好。如今,香云纱摆在她的面前。她却怕烫手,不敢要。

“张老板,讲句戏文里的话,无功不受禄。你送这么贵重的礼物给我,我是无论如何不会收的。”小芸说话时,一直低着头。

张复礼笑了,他说:“嗨!小芸姑娘,这你就见外了,小妹妹长尾巴,大哥哥送段衣料做礼物,也是理所应当的嘛!”

小芸抬起了头,脸颊上的酒窝不见了。她一本正经地说:“张老板,请你原谅,这礼物我是绝对不会收的。”

张复礼被拒绝,觉得失了面子。他急于打破僵局,再次茶几上拿起纸包,双手递到小芸的面前,说:“小芸小姐,难道你就这么不给面子?”

这时,小芸两眼含泪。既可怜,又可爱。她说:“张老板,小芸没有理由收你这么贵重的礼物。你如果硬要我收下,我就马上离开这里!”

说着小芸就往门外冲。张复礼慌神了,赶紧拦住小芸,大声对着厨房喊叫:“陈妈!陈妈!”

陈妈应声而出,见小芸泪眼迷离要往外走,不知出了什么事情,便问:“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张复礼说:“小芸长尾巴,我给她买了一段衣料,她不肯要,生气了,说是要离开这里。”

“嗨!我当怎么了,原来是样。”陈妈说:“小芸,少老板是一片好心,你不收没有关系,大姨做的饭你还是应该吃的嘛!少老板,你说是不是?”

张复礼连忙说:“对!大姨说的对。饭总是要吃的嘛!吃饭!吃饭!”

一场小小的风波,给生日晚宴蒙上了一层阴影。自到张家以来,陈妈是第一次与主人同桌吃饭。陈妈见桌席上气氛有点紧张,提议免了酒水,张复礼一口同意。饭桌上,小芸总也开不起笑脸,脸颊上的那对酒窝,就一直没再在张复礼的眼前出现。张复礼后悔自己的唐突,怎么就急着就给她送礼物呢?她毕竟是个十七岁的黄花闺女,自己却是一个有妇之夫。还是陈妈有办法,编着法儿让小芸开心。她把一块鱼头夹到小芸碗里,说:“小芸!吃!多吃点,听人说,喜欢吃鱼的女伢儿皮肤长得白,还只怕有点道理哩!这不是吗?我们家小芸就长得白嘛!”

小芸没有搭腔,只是抬头看了大姨一眼,便低头吃起鱼头里的脑髓来。看样子,她是真的爱吃这东西。

张复礼本想跟着陈妈说小芸长得白,一想觉得不妥。没奈何,他只是说:“吃!小芸,喜欢吃就多吃点!”

突然,小芸抬起了头。她望着张复礼,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充满着怨艾,也充满着愧疚。她说:“张老板!对不起,刚才是小芸的不是,请你原谅。”

“小芸姑娘,你千万不要这么说。”小芸的道歉,使张复礼如释重负。他说:“小芸姑娘,你不肯收下这礼物,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之前,我还只认为你是一个天真可爱的姑娘。通过刚才的事,我看出了小芸姑娘令人尊敬的操守。”

“张老板过奖了。”小芸听了张复礼的话,更感到后悔与不安。她说:“张老板,你恐怕也是第一次领教一个姑娘是这样不懂礼貌吧!”

“好了!小芸陪了不是,少老板是不会和你计较的。”陈妈赶紧打圆场,她说:“原想,小芸不喝酒,就把酒水免了。看来,这酒水是不能免的。小芸,为了表示歉意,你应该敬少老板一杯。你说是也不是?”

小芸咬着嘴唇,点着头。大姨把酒筛好,交给小芸。小芸把酒杯端起,对张复礼说:“张老板!”

张复礼摇着头说:“又不是生意场上,往后不要叫张老板,叫张大哥吧!”

小芸说随即改口:“张大哥,小芸年幼无知,你大人莫见小人怪,喝了这杯酒,过去的事情一笔勾销!”

“一笔勾销。”张复礼仰起脖子,一口将酒喝干。

这时,一个不速之客,匆匆来到了芳草第。她便是原日张复礼的丫头,今天张复礼的堂嫂,张复万的妻子翠珠。翠珠在门口稍作停留,只听见厅堂里,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叫着“张大哥”,其余的话就听不清了。翠珠禁不住心里“咯噔”了一下,花花公子莫非就打上活食了?!她在门外叫道:“大少爷!”

翠珠进门时,张复礼刚喝干小芸敬的那杯酒。平常没事,翠珠是不会到芳草第来的,想必这位新嫂嫂是有事登门。张复礼一抹嘴巴,叫了一声:“翠嫂!”

翠珠连忙点着头:“啊!你们在吃饭,还来了客人。”

陈妈立刻起身解释:“这是我的侄女小芸,今天过生日,来吃顿便饭。”

“啊!小芸姑娘,那天唱堂会时,我看过你的戏,你唱的是王宝钏。今天满多少岁了?”翠珠说着,问小芸。

小芸低着头回答:“十七岁。”

张复礼不想翠珠继续盘问下去,便问翠珠:“翠嫂来这里,有哪样事情?”

翠珠说:“店里来了两位九江船行老板,复万让我来请你赶快过去。”

“啊──”九江船行老板也真是,早不来,迟不来,偏生这时候来!张复礼在寻思着,究竟去还是不去?

陈妈说:“少老板,生意事大,这里是小孩子过生日,你去吧!不碍事的。”

“张大哥,生意事大,耽搁不得,你就快去吧!”小芸也这么说。

张复礼和翠珠匆匆离开了芳草第。陈妈巴不得张复礼早早离开,让她有机会和小芸单独在一起,讲话方便。她对小芸说:“吃呀!喜欢吃就多吃点。”

“大姨,我今晚已经吃得够多的了。”

陈妈迷着眼睛,凭借烛光端详着出落得花儿一样的侄女。这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少老板到店子里去了,芳草第里就只剩下她和小芸。她不转弯,不抹角,直来直去,问起了小芸:“小芸,你觉得少老板这人怎么样?”

小芸故意说:“大姨,你问这个做什么?”

“哈妹子,你难道就看不出,少老板对你有意思?!”陈妈说。

小芸说:“小芸不聋不瞎,怎么看不出?他没想法,怎会给我送香云纱?”

陈妈问:“那你呢?你有什么想法?”

“他有家有室,我一个黄花闺女,能对他能有什么想法?!就因为这,我让他下不了台。后来我又想,大姨你还要在这里过日子,不能把他得罪了,便给了他一个台阶下。”小芸接着说:“大姨的心意小芸明白。今天的这桌饭,除了给小芸过生日,还有另外的意思:您是想撮合我和张老板的事情,让张老板金屋藏娇,把我养在这芳草第里。这位张老板,看来也不是个坏人,可对他的了解毕竟太少。眼下小芸是不会答应这件事情的,看看再说吧!”

陈妈说:“小芸,你想过没有,嫁给这位张老板,同一般做妾是不一样的。”

小芸说:“我怎么没有想过,无非是他的正室不会到汉口来。谁嫁给他,谁就是这芳草第的主人。可这个女子毕竟还是做妾。跟着戏班四处走,我见多了。做妾的不但自己在人前抬不起头,就连儿女也要被人议论,是小婆养的。”

陈妈没想到,小芸比她的想像要成熟得多。这丫头不但看到眼前,还想到长远。命苦的丫头,投错了胎,出生贫家,又成孤女,还是个地位卑微的女戏子。女人只要沾上“戏”字的边,在世人的心目中,就谈不上贞操和清白,便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按照小芸的情形,能被张复礼这样的男人看中,就算是她的造化了。陈妈以最婉转的言语,相劝姨侄女:“小芸,你要想开点。世上为妾的女子何止千万。大姨所见,她们大多数日子还是过得好的。吃和穿总是不愁的吧!听大姨一句话,不怨天,不怨地,只怨你的命苦,只怨大姨没能力帮你。见你长大成人,大姨就替你担心,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对得住你死去的娘啊!为你的这些事,大姨夜里总是睡不着。思来想去,你只怕也只有走这条路了。”

陈妈话把小芸的眼泪讲了出来。她扑到陈妈怀里,伤心地啜泣着。她说:“大姨,这些道理我都懂。你莫这样逼我,莫这样急促,让我再想想好吗?”

“小芸,大姨难为你了!”陈妈也与小芸一同落着泪。

小芸说:“大姨,这段香云纱,就算是我收下了,先放在你这里。我想过了,要是我不收,让少老板失了面子,他会为难你的。”

“小芸哪!难为你处处为大姨着想,那我就先给你收着。”陈妈含着泪叮嘱小芸:“大姨都是为着你好,你要好好想想,早早把我的信啊!”

张复万送走了九江船行老板,回到了卧房,灯下做针线的翠珠,神秘兮兮地要向丈夫报告她在芳草第的所见:“复万,我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这样一惊一诈的!”

翠珠说:“少老板有相好了。”

“谁说的?你怎么晓得?”张复万问。

翠珠说:“我亲眼所见。我到芳草第请少老板来见九江客,看见那晚唱王宝钏的女戏子,在那里过十七岁的生日。那女戏子是陈妈的姨侄女,一口一个‘张大哥’,叫得清甜,还在敬少老板的酒哩!”

张复万想了想,说:“对!女戏子叫筱玉仙。晚上吃夜宵,她就坐在少老板身边。少老板好像是有那么一点意思。詹姆斯还在开他的玩笑哩!”

“怎么,那天你就看出来了?!”翠珠说。

张复万说:“他不肯住在油号里,又急着买了芳草第,是怕我们碍事啊!”

张复礼的行为关系到刘金莲。刘金莲曾是与翠珠相处得非常好的主人。翠珠同情起刘金莲来。她说:“他在外头胡来,只怕要给金莲把个信呀!”

张复万的脸沉了下来,郑重地告诫妻子:“我提醒你,这件事你千万莫探闲。开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怎样都不要管,也不要向浦阳透风。端着人家的碗,归人家来管。把少老板得罪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记住了吗?”

经丈夫一说,翠珠晓得了这事情非同小可,真不该说这些冒失的话。她低着头说:“记住了。”

小芸戏班脱不开身,吃过晚饭便过江去了。小芸走后,陈妈心里没着没落。她在极力撮合小芸和少老板,张复礼却并没有向她开口讲过此事,更没有委托她来做这个大媒。她只是凭借着少老板心照不宣的意思来进行运作。小芸的桀骜不驯,令她大伤脑筋。回过头想,小芸又是对的。这张复礼凭直觉是个好人,可毕竟接触的时间不长,难说知根知底。此事关系小芸的一世人生,加深了解,才能更稳妥。张复礼从油号回到芳草第,进屋就问:“小芸呢?她去睡了?!”

陈妈说:“戏班里有事脱不开身,她过江了。”

“啊──”

陈妈听出了少老板的失望。这人也真是,既有这个想法,怎么又不对我讲呀?我做大姨的总不能说,少老板,我把侄女嫁给你。你先开口我才好行事呀!她装做犯困的样子,打了个呵欠说:“少老板,没事,我就睡觉去了。”

陈妈正要动身,张复礼开口了:“陈妈!”

“少老板,什么事?”

“你请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陈妈心想,少老板总算要开口了。

张复礼问:“陈妈,小芸小姐在我走了以后,还说了些什么?”

陈妈说:“少老板,她和我说了好多话。你要问的,是哪方面的话?”

“关于我的,我的呀!”张复礼说着,自个笑了:“陈妈,复礼的心事,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陈妈也笑了,说:“陈妈是过来人,怎会看不出?小芸是个倔性子,你已经领教过了。好事不在忙中,急不得。有什么需要陈妈做的,少老板吩咐就是。”

“我就先谢谢了!”张复礼说着,问陈妈:“那段香云纱她带走了没有?”

“没有。”

“怎么?她没带走?!”

“她说:不收你的,让你失了面子;收下你的,又出师无名。她感到为难,说是暂且放在我这里,如何处置以后再说。”陈妈就这样给张复礼留下了悬念。

“陈妈!我想,只要我有诚心,她是会收下的。”张复礼充满了信心。

半月后的一天,玉春坤班搭信来,说是小芸得了伤寒,发烧说胡话,不住地叫“大姨”!陈妈到油号里找张复礼说:“少老板,我想请天假,去看小芸。”

“小芸怎么了?”张复礼急切地问。

“小芸害伤寒,发高烧,说胡话,我得过江去看她……”说着,陈妈哭了起来。

张复礼皱了皱眉头,说道:“陈妈!你莫急。看来小芸病得不轻。戏班里各人都有自己的事,没人照顾她。把她接到家里来吧!你照顾起来也要方便些。”

就这样,病得昏昏沉沉的小芸被接到了芳草第。她醒过来时,一个郎中正在给她号脉。郎中的身后,站着大姨和张大哥。

“大姨,我怎么来了这里?”小芸轻声问道。

大姨说:“小芸,你病得不轻,发高烧,人都烧胡涂了。少老板见你在戏班养病不方便,把你接到家里来了。”

“张大哥,真不好意思!”极度虚弱的小芸,歙动着干裂的嘴唇,轻声地说。

张复礼摆了摆手,关切地说:“小芸,不要说话,郎中在给你号脉哩!”

郎中医术高明,大姨照料精到,小芸的病一天天见好,可以下床走动了。她要回戏班调养,张复礼不同意。他对陈妈说:“小芸交给你了。病没好绝对不能走。病好了,还要留下来调养。你告诉小芸,戏是唱不尽的,身体才是最要紧。”

当大姨把少老板的意思告诉小芸时,小芸的心情是复杂的。从小进戏班,得了病总是自己熬着,最多是躲在墙角落哭一回,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的关心、爱护和照顾。她对少老板充满着感激。闪念之间,她又想到少老板之所以对她如此关切,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另有所图的。她几次提出离开芳草第回戏班。只要大姨挽留,她又都顺从地留下。她预料少老板会提起那档子事。出乎意料的是,少老板对那档子事闭口不提,每天从油号回到芳草第,就是同她讲唱戏。

“小芸,那天晚上,我是着真看了你的《武家坡》。”

“演得不好,出丑了,让你见笑。”小芸有点不好意思。

张复礼说:“小芸,不是张大哥当面奉承你,确实唱得不错。”

“是吗?”小芸淡淡一笑,一对酒窝如同绽开的牡丹。她说:“那你说说看,好在哪里?”

张复礼说:“《武家坡》是出难唱的戏。那薛平贵和王宝钏,分别十八年,见面都不认得了。这有可能吗?莫讲是夫妻,就是平常熟识的人,比方说我和你,过了十八年,也不可能不认得呀!可有句老话:‘黄金无假戏无真’啊!唱戏的是癫子,看戏的是呆子嘛!这戏里的旦角,除了唱功、做功要到位以外,自始至终,都要对生角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你唱的王宝钏,恰恰把这种感觉演了出来。所以张大哥说你唱得好。”

“张大哥,看你不出,你对唱戏还是蛮在行的嘛!你和我师父讲的一模一样。”听了张复礼的评价,小芸的心里甜丝丝的。

“哈哈!”张复礼笑着说:“你不晓得吧!我在家乡也是个戏迷。唱一种不登台的戏,叫做打围鼓。我们那里不唱西皮、二簧,唱的是高腔。高腔,你听过吗?”

“听说过,唱的是曲牌。”小芸接着问:“你唱什么行当?”

张复礼回答:“小生,有时也唱生角。我们那里的高腔,很好听的。”

小芸说:“张大哥,听说话就晓得你的喉嗓好。能唱一段让小芸听听吗?”

张复礼说:“当然可以。我们那里的高腔,用唢呐帮腔。没有唢呐,我就清唱吧!让我想想,唱一段什么好呢?你们汉剧有《百花亭》这一出戏吗?”

小芸说:“有哇!《贵妃醉酒》,我们又叫《百花亭》。”

张复礼说:“我们高腔的《百花亭》,不是《贵妃醉酒》,唱的是元朝时候,百花公主和御史江六云的一段姻缘。”

“这出戏,我们汉剧里没有。”小芸说。

张复礼说:“可它是我们那里高腔经常唱的一出戏。我唱的这个唱段,曲牌名叫[一江风]。出自此剧的‘百花赠剑’一折。安西王的女儿百花公主,将终身大事托付江六云之后,要江六云对天盟誓,江六云便唱了这曲[一江风]。”

小芸心想,这位少老板,也真算是挖空心思了。几多的唱段他不唱,偏唱这样的一段。他分明是借着唱戏之名,对我表明心迹。容不得小芸细想,那张复礼就行腔走板,唱将起来:

明月在上,鉴我心苗。蒙公主不弃鹪鹩,使小生终身有靠。恩高义高,魂销魄销。永订佳期,怎学王魁把山盟负了!

张复礼一字一句,唱完了这个曲牌。虽不是粉墨登场,他却是完全进入了剧中角色的情境。他仿佛自己就是江六云,眼前大病初愈的坤角筱玉仙,便是他梦中的百花公主。这一幕,几乎使矜持、沉稳的小芸,险些儿也乱了方寸。正在这时,陈妈闻声赶来,连声称赞:“少老板,看不出,你还有这般高招!”

张复礼说:“唱得不好。复礼班门弄斧,让小芸姑娘见笑了。”

小芸的心,早被张复礼的[一江风]吹得云里雾里了。说起话来却仍然不显山,不显水,从容而得体,好像她全然不知少老板的用意:“张大哥怎么这样说,高腔很好听,唱得也相当好,行腔走板,丝丝入扣,让小芸长了不少见识。”

细心的张复礼,听着小芸说话,也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她细声地说着话,不晓得往哪里搁的一双小手,不住地摆弄着布衫的衣角,以此掩饰她不平静的内心。张复礼做出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接着,他又对剧情作了一番解释:“江六云唱完这支[一江风],表明了他的心迹,百花公主便将她珍爱的双锋剑,一叶自己留着,一叶相赠江六云,这折戏就叫做《百花赠剑》。”

这一夜,小芸睡在床上,辗转难以成眠。这位少老板,不能不说是一个灵泛人。一个晚上,先是评说小芸演唱的《武家坡》,后是他自己唱了《百花赠剑》的一段。评戏,唱戏,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说,却又把要说的话表露得明明白白。小芸除了惊讶和赞佩之外,又增添了几分疑虑与惶惑。这个男人太老道了,简直是情场老手。他使用如此这般的手段,不知会有多少女子,在他的面前俯首就擒。小芸产生了一种本能的警觉。她甚至翻身起床,去察看房门的闩子。当她确信房门的闩子闩得牢牢实实时,才又重新睡到床上。

第二天清早,小芸便提出,她的身体已经复原,要离开芳草第回到戏班去。她意识到,如果再在这里呆下去,她心理的防线很快就会崩溃。她必将成为这位少老板的小妾。她曾经立下志向,是决不当小妾的。张复礼见小芸执意要回戏班,也就不挽留,倒是陈妈显得依依不舍。说也奇怪,小芸在芳草第住着时,觉得要赶紧离开,免得进了张复礼的圈套。回了戏班以后,却又时刻想起芳草第,总有一种放不下的感觉。她总是找些借口,时不时往鹦鹉洲跑。有次说是她忘了一个簪子在芳草第,回来取,找遍了里里外外,也不见她的簪子,鬼晓得她是不是真的掉了;有一次,说是来鹦鹉洲上给师父买药。究竟是什么药,汉口大药号里没有,非要到鹦鹉洲来买?!小芸每次来到芳草第,只要见到了张复礼,说了几句话,便又立刻要走,决不久留。陈妈自然看出了侄女的心事,她明明是心里不作主,想来看少老板一眼,张复礼更是心中有数,他深深懂得三十六计之一的“欲擒故纵”。这坤角似乎是有点按捺不住了,急不得,到时候自然会水到渠成。筱玉仙的魂不守舍引起了班主的高度注意。论唱戏,她算不得坤班里的头牌。论长相,她却是坤班里的佼佼者。随着坤角们年龄的增长,一个个都相继离开了坤班。筱玉仙在姐妹们中是年纪最小的。渐渐地,她成为了班主手中的一张牌。有了这张牌,便可以吊起那些达官贵人的胃口。那天芳草第唱堂会,班主发现了主人对于筱玉仙的垂涎。筱玉仙的大姨不过是那里的老妈子,不是主人的意思,是不会让侄女老往那里跑的。班主在寻思着,这个为他装门面的坤角十有八九是靠不住的了。

六月初五这天,滕运隆的麻阳船,运着顺庆油号的一船桐油,又来到了鹦鹉洲。回程时的货物,是怡和绸布庄采办的绸缎和布匹。卸货、装货,一直到初七的傍晚才搞熨贴。初八的回程日期,是事先定好的。张复礼要乘这条船,去到青浪滩的伏波庙,奉献由他募送的那尊金神鸦。为了确保在九天后准时到达青浪滩,张复礼还特意到船上,察看了回程货物的装船情况。回到芳草第时,天已经刹黑了。他手里拎着一个蒙着绸布的木盒走进小院,客堂传来“呜呜”的哭声。他一听,是小芸在在向陈妈哭诉着什么。张复礼出自一种特殊的敏感,断定是小芸出了事情。他本能地驻足门外,侧耳细听小芸的哭诉。

“……他欺人太甚,气不过,我刷了他两耳巴。”小芸呜咽着向陈妈哭诉。

“打得好!那家伙没把你甚么着啥?!”陈妈问。

“没有。”

“没有就好。”

张复礼推门进了客堂,顺手将拎着的盒子往茶几上一放。小芸停止了哭泣,她低着头,叫了一声:“张大哥!”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情?”张复礼问。

陈妈很气愤,说:“班主欺侮小芸,小芸刷了他两耳巴,就跑到这里来了。”

说到伤心事,小芸又“呜呜”地哭了起来。张复礼走到她的身边,轻声地劝慰着她:“不是没出事吗?只要没出事就好。看来,这戏班是不能回的了。就住在这里,和大姨在一起。大姨是你唯一的亲人,这里就和你的家一样。”

“少老板,那我就替小芸谢谢你了。”陈妈说。

张复礼说:“陈妈,有什么谢的!我这个人的心腹,难道你还不晓得?!再说这样的话,你就是见外了。”

“张大哥,有合适的江湖班,我还会去唱戏的。”哭得泪人儿般的小芸说。

张复礼关切地说:“小� �,你可要明白,对你来说,搭班唱戏的饭,也不是那么好吃的!坤班里有豺狼,江湖班里更有虎豹。你难道不晓得,一个单身女子闯荡江湖,说有多难,就有多难。你就在这里先住下来,去唱戏的事情以后再说。不凑巧,我明天就要动身回湘西一趟,来来去去,恐怕要一个多月。你要听大姨的话,在这里安安心心住下来。有什么事情一定要等我回来再说。”

“小芸哪!少老板说的话,你听见了吗?”陈妈问侄女。

小芸眼泪汪汪地点着头:“听见了。”

张复礼说:“匆匆忙忙跑出来,要是缺什么东西,就跟大姨说,该买的就买,你不要讲客气。”

“张大哥,这叫小芸怎么过意得去....”小芸轻声地说。

陈妈说:“是哇!这大热的天,她是连换洗衣服都没带出来的。”

张复礼说:“那就扯布做几件。”

“我看就这样吧!”陈妈说:“少老板,你前回不是送了一段香云纱给小芸吗?香云纱还放在我这里,就把这段香云纱做了吧!”

“好!就依大姨的。”张复礼听说要做那段香云纱,心里自然高兴。他趁势问道:“小芸,你看怎样?”

“多谢张大哥!那就做吧!”小芸点着头说。

把小芸安排停当,张复礼这时才想起他带回的那只盒子,他说:“陈妈,明天我就要带着金神鸦回湘西,我给金神鸦做了一只盒子,不知道合适不合适,你去我房里,把那尊金神鸦拿来试试。”

“好的!”陈妈应声上楼。

“慢点,还是我自己去吧!”刹那间,张复礼突然想起,金神鸦是青浪滩上护航神鸦所化,要供在伏波庙的神坛,按照规矩,女人是不能触摸的。

张复礼从楼上的房间里,抱来了那尊金神鸦。在灯光的照耀下,金神鸦熠熠生辉,神圣而凝重。金神鸦的事情,小芸曾听大姨说起过。真正见到金神鸦她还是第一次。当初,她既被沅水上那神鸦护航的神秘事象所吸引,也为少老板的仁慈之心和乐施好善而感慨。铸造这样一尊金神鸦,得花多少银钱呀!可大姨对她说,有了这尊金神鸦的保佑,张家的油号便能够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张复礼走到茶几前,将绸布盒打开,那尊金神鸦,不大不小,放在盒子里面刚刚合适。接着,张复礼吩咐陈妈,找来一块红布,兜起盒子,提到了房中。

盛夏六月,是汉口最炎热的时节。芳草第虽然是临江而建,到了夜晚,那敞开的窗户里,依然没有一丝风吹进来。张复礼坐在房里,光着膀子,汗流挟背,他想看书,却怎么看不进去。那小芸将班主刷了两耳光之后,便来到了芳草第。从这件事情看得出,这小芸是个烈性子。要霸她的蛮,是绝对不行的。种种迹象表明,她对于张复礼的印象,已经逐渐好了起来。至少是那段香云纱衣料,她已经同意做成衣衫了。若是早几年,张复礼肯定会按捺不住,哪怕是翻窗拱壁,早就闯进了隔壁小芸的房间里。今夜,他却没有这样冒失。眼下的情势,对于这段情缘,他是胜券在握的。他料定,这次他回浦阳,留在这小楼里的坤角,也必然会和他一样,受到相思的煎熬,等他从浦阳回来。闷热难挨的张复礼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快快睡着。然而,越是这样,他越睡不着。翻来复去,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间,他隐约听到了一声声抽泣。当他着真细听时,发现这抽泣声,来自隔壁小芸睡卧的房间,而且正是在窗子边。想必是这坤角学着戏里的旦角样,在凭窗对月,抒发着闺中的幽怨。张复礼再也按捺不住了。他翻身下床,开门外出。这时,他发现自己光着膀子,只穿了一条短裤,觉得有点不妥,便赶紧回房穿好衣裤。他来到隔壁房门口,轻声叫着:“小芸,你哭哪样呀!半夜三更的,莫哭了。”

房间里没有回声。张复礼试着用手指顶门,原来房门并没有闩。他轻轻把房门推开,站在门口,叫了一声:“小芸!”

伫立窗前的小芸回转身子,她迅速地把油灯点燃。凭借着油灯的光亮,张复礼见小芸穿着一件无袖汗衫,一条短裤。白皙的手臂和大腿裸露着,汗衫里挺起高高的乳峰。没有羞涩,没有忸怩,只是轻轻地说了声:“请进来吧!”

张复礼的热血在涌动。他走到小芸跟前,与她面对面地站着。他为小芸揩拭眼泪。小芸并不拒绝,任凭他那粗大的手,在细嫩的腮边揩拭。张复礼与小芸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了。他健壮的胸脯,触电一般点击到那高耸的乳峰。男人和女人,相互都能听到对方的呼吸。突然间,张复礼的双手,紧紧把着小芸的肩头,似乎是怕她在顷刻间飞逝。他充满着柔情地说:“小芸,答应我吧!”

“我要你也答应我一件事情。”小芸这样说,像是事先有准备。

“什么事情,只要是你说的,一千件,一万件,我都会答应。”张复礼说着,他的两眼,在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灼着希望的光。

小芸说:“答应我,莫学那负义的王魁,除了你湘西的太太和小芸之外,你再也不找别的女人。”

“你放心,有了你,我再也不会找别的女人了。”张复礼说着,他的呼吸都显得急促起来。

“你发誓,像《百花亭》里的江六云一样,对着天上的月亮发誓。”

小芸的言语,是那样认真。说着,她挣脱了张复礼的双手,走到了面对长江的窗口。张复礼来到了那里,与小芸并肩而立。星空看不见一丝云彩,只有那弯弯的月亮,在闪灼的群星中显得皎洁而孤傲。夜深了,当这轮新月把她的银辉洒向天际时,远处武昌城隔岸的隐约灯火,显得黯然失色。对着新月一弯,海誓山盟,定下白头之约,应该说是别有一番情趣的。这时,张复礼用他的一只手,轻轻搂着小芸细软的腰肢,小芸便顺势倒在了张复礼的肩头。张复礼稳了稳心神,信誓旦旦地说:“请月亮作证,若是复礼除了太太和小芸之外,再有第三个女人,就……”

张复礼的誓言,还没有说完,小芸便侧转身子,用她的小手,堵住了张复礼的嘴巴,娇嗔地说:“不许你说不吉利的话!”

这时,张复礼那只搂着细腰的手,将腰把紧,另一只手轻轻托起了那丰腴的圆臀。娇小的小芸,闭上了双眼,温驯地横陈在张复礼的前胸。张复礼则哼唱起《百花亭》中那曲柔情万种的[一江风],托抱着小芸,如同他怀中的一弯月亮.他一步一步,走到床前,而后轻轻地将小芸平放在床上。

“把门关上!”

张复礼走去关门、闩门。

“把灯吹灭!”

“亮着灯不是更好吗?”

一阵难得的晚风,把如豆的灯光吹得摇摇晃晃。在这摇曳的灯光下,那深藏不露、扑朔迷离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坦陈在张复礼的眼前。小芸静静地仰卧着,含笑的两眼,似闭非闭,一对浅浅的酒窝,镶嵌在她红扑扑的脸庞。张复礼俯身下去亲吻着,像是在舔食酒窝里的琼浆玉液。光洁无瑕的酥胸前,那碧玉似的乳峰高耸着,两团红晕点缀在乳峰之巅,象两颗熟透了的三月苞,在等待着适时的采摘。张复礼顺势而下,双唇触及到这最敏感的部位。突然间的一阵酥麻,使小芸莲藕般白皙的四肢完全放松,她如同一团糍粑似地瘫软了。

“小芸这是第一次,你要怜惜人啊!”这声音,似乎有点儿颤抖。

听了这句话,张复礼越发兴奋了。原来,他对于这一点,并不抱过多的希望,她毕竟寄身梨园。坤班里的女子,守身如玉的,又能有几人?想不到小芸说她这是第一次。张复礼暗自庆幸,自己遇上了一个梨园中的奇女子。怜香惜玉之情,不禁油然而生。他在小芸的耳边轻声说:“你放心,我会的。”

张复礼的一举一动,都在体贴、温存中进行。爱抚之中融入了威猛,酥软之内包含着坚挺。那神秘莫测的溪涧之间,一朵牡丹正含苞欲放。他只能小心翼翼地深入其中,轻轻地采摘。就在他采摘的那一瞬间,花蕾将绽开,花蕊将吐艳。小芸是戏班里经过练功的女子,她有着极好的腰功和腿功,这有助于她在最短的时间内,进入最佳的状态。她敞开饥渴的土地,拥抱生命的精灵,迎接无声的雨露。原说要张复礼怜惜,而这时她却感到,风雨的到来,为什么这样迟缓?突然间,小芸把矜持抛到九霄云外,一种本能的疯狂,淋漓尽致地体现了出来,这反倒使张复礼一时感到不知所措。张复礼回过神,他明白了小芸的意思。骏马一旦松开了缰绳,便开始了自由自在的驰骋。接下来,便是暴风骤雨般的颠鸾倒凤。小芸就在这种“魂销魄销”之时,感到一阵突然的疼痛。继而,她便体味到清泉的滋润,甘露的播撒。她知道,这是什么事情发生了。刚才的这一刹那,是她最美好的时刻,也是一个妇人献给男人的最好礼物。这时,她将身上的男人箍搂得更紧了,躯体的每一个部位,都作了最完美的迎合,最彻底的渲泻。仿佛她与这个男人,今生今世就这样永不分离。

灯光如豆,照着热汗淋漓的男人和女人,照着床单上的那一团殷红。望着这出自自身肌体的殷红,小芸伏在张复礼宽阔的肩膀上,“呜呜”地哭了。张复礼没有说话,他只是温存地抚摸着小芸散乱的头发,为小芸擦拭着那流淌到腮边的眼泪。这一瞬间,他忽然想到了许多许多,从窨子屋后院小屋稀里糊涂的完事,到满是雕花嫁妆新房里无中生有的“见红”,而只有芳草第里的这一刻,他才真正品尝到做一个男人的幸福与尊严。

“小芸把一切都给了你,你要有良心啊!”小芸用哽咽的声音,在张复礼的耳边轻声说。

“怎么?还不放心?!刚才复礼要起誓你又不让,要不,我再给你起誓。”张复礼说着,做了个开口起誓的样了。

小芸立刻捂住张复礼的嘴,娇嗔地说:“谁让你起誓了!我告诉过你,不许说不吉利的话。”

张复礼不再说话,而是用双手把小芸轻轻托起,走向自己房间。(未完待续)

上一章 目录 章节报错 下一章
推荐阅读:
宠妻如令帝王业总裁在上我在下魔门败类春秋我为王危险关系荣耀巅峰斗罗大陆4终极斗罗剑来山海高中
相关推荐:
祁先生,请离婚代号惊蛰凰代凤嫁:替身哑妃乱君心名医归来一纸宠婚:老公,别太坏吻安,首长大人天道妾本猖狂:摄政王,请滚粗一孕有情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