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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 雪 麻 家 寨

麻家寨是浦阳镇通往凤凰官道上的一个苗家山寨,距离浦阳二十五里。寨子里的麻姓苗人务农种阳春,挖山种桐树。农闲时,外出做手艺,木匠、锯匠、石匠、篾匠皆有。这里离浦阳不远,又在官道上,他们和汉人常有交往,多能说汉话。麻家寨的苗女水色极好,白里透红。多有嫁给汉人的。苗家后生讨汉族女伢做婆娘,则很少见到。后生们常对此忿忿不平。

麻大喜和刘家小姐相好的绯闻,也从浦阳镇传到了麻家寨。后生们奔走相告,苗家后生终于和汉族女伢相好了,而且还是一位千金小姐。

麻家寨的后生们兴高采烈,麻老矮和灵芝俩公婆却坐立不安。灵芝催着麻老矮赶紧去把伢儿接回家来,免得他在那里招惹祸端。麻老矮却总是按兵不动。他认为外面的传言都是捕风捉影。如果真有那回事,大喜早就被刘家人赶回麻家寨了。你去把他接回来,本来没得的事情,不就成真的了?!反而叫刘家老爷下不来台。灵芝觉得老矮说得有道理,也就暂时没去接大喜。

寨子里的议论更是五花八门。有人说,肯定是大喜放了刘小姐的身身身身迷药,富家的乖小姐才落到了又矮又丑又穷的苗家雕匠手中。也有人说,这是老矮家的祖坟开了坼,屋里的男人总走桃花运,该讨得光鲜婆娘进屋。当初,麻老矮就讨得了个乖婆娘灵芝;如今麻大喜又和刘家小姐相好了。这女伢来头太大,是浦阳镇两家头牌大户的女儿和儿媳。老人们为大喜捏着一把汗。这刘、张两家可不是好惹的,嘴巴一呶,大喜的小命就没有了。寨子里的毛头后生们,却将大喜的这档子事引为荣耀,称赞他为苗人争了一口气。千金小姐有哪样了不起,到时候照样乖乖地解裤带。只要小姐心甘情愿,天王老子也奈不何。大不了按照苗家“抢亲”的习俗,寨子里去个百把几十人,打起灯笼火把,把那小姐“抢”进寨子,拜堂成亲,只要生米煮成熟饭,他去搬岩打天都是空的。

麻老矮家四扇三间的吊脚楼,带着一个拖栅,竖立在麻家寨的寨口。麻大喜挑着家什回到寨子时,幸好没有遇到任何人。老矮和灵芝见大喜神情沮丧地挑着家什回来,心里就猜到了十之八九。俩公婆迅速将大喜安排进拖栅的一间小屋,并向二喜交待,大喜回来的事不能向外面透露半点。麻大喜把他在刘家发生的一切,向父母作了如实的禀报。他知道闯了大祸,等待父母的责骂,听凭父母的处置。麻老矮和灵芝对儿子的所作所为,却给予了充分的理解。他们庆幸儿子作出的理智选择。若是依从刘家小姐逃婚出走,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灵芝说:“大喜,爹娘不责怪你,希望你也不要责怪爹娘。若是你的爹娘也是家财万贯,我们同样可以把刘家小姐娶进门来。可你的爹娘只是一个苗家的穷手艺人,除了手艺之外什么也没有。娘的心里好难受,真不该把你生到这世上,让你受到这样的委屈。”

“娘!你莫讲了,大喜认命。”麻大喜的两眼噙着泪水。

灵芝对丈夫说:“事情成了这样,该怎么办?你是一家之主,拿个主意吧!”

麻老矮想了想,对大喜说:“事到如今,别的也就不多说了。爹娘的心事,你也应该晓得,就是不希望把事情再闹大。十月二十四刘家小姐就要嫁到张家去。在这以前,你千万不要在寨子里露面。寨子里的那党毛头后生,吵着嚷着要为你到刘家去抢亲。如果真是那样把事情闹大了,你的爹娘是无法担待的。”

“爹!我明白。”麻大喜点着头。

麻老矮接着说:“既然是刘家老爷让我明天去结账,其余的事情,等我从刘家回来再讲。”

刘家窨子里,刘金莲由嫂嫂伍秀玲和丫头桂香轮流看守。为了她的出嫁,全家上下忙做了一团。午饭过后,桂香来接替伍秀玲。

“小姐,清早大喜哥就被打发回了麻家寨。”桂香悄悄儿对刘金莲说。

刘金莲听着,没有做声。

桂香继续说:“他要见老爷,老爷不愿见。只说要他爹明天来结算工钱。”

刘金莲叹了着气,仍然没做声。昨晚从麻大喜的小屋回房以后,她一直是这样,一句话也不说。任凭母亲训斥,嫂嫂劝说,她都一声不吭。平素喜欢说话的人,如此一反常态,马上引起了家人的警觉。刘昌杰吩咐,张家来接亲之前,刘金莲的身边必须时刻有人看守。还有几样嫁奁没有绣好,屋里请来了绣匠,伍秀玲要和婆婆一道安排绣匠的活计。下午和夜晚,都由桂香来陪伴。

刘金莲老是不说话。桂香急了。她说:“小姐!你说话呀!两个人坐在这房间里,都不说话,就像是两尊菩萨一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这又何必呢!”

刘金莲嘴巴仍然闭着,脸上呈现的是凄楚的苦笑。她木然地望着板壁,久久地发呆,默默地流泪。

傍晚时分,伙房里送来夜饭。三个碟子里,分别是油炸火焙鱼,酸辣椒炒魔芋豆腐,还有一碟小白菜。

“小姐,吃饭吧!这都是你喜欢吃的菜。”桂香说。

刘金莲没有拿筷子。

“小姐,你都一整天水米不沾牙了,这样下去是不行的,饿坏了身子怎么办?”桂香拿起筷子,塞到刘金莲手中。

刘金莲无奈地接过筷子,从碟子里夹起一点酸辣椒,送进嘴里,她立刻一阵反胃,想吐。她放下了筷子。

刘金莲和桂香,就这样不言不语地坐着,从天黑直到夜深。如豆的桐油灯光一闪一闪,发出惨淡的光亮,照着刘金莲那失神的脸庞。她的那一双丹凤眼,失去昔日的光彩,变得凝滞而怆惶。昨夜,她一夜没合眼,到这时仍然没有睡意。丫头桂香却是熬不住了,靠着板壁打起盹来。她似睡非睡,心里却是分外紧张。她虽在打盹,那眯着的眼睛却仍然在注视着刘金莲的一举一动。

刘金莲看了看困盹的桂香,又环视起自己的闺房。这间房子曾给她留下许多美好的记忆,她在这里剌绣嫁妆;在这里学唱哭嫁歌……所有的美好记忆,都被围鼓之夜张复礼的一场羞辱全然抵销。天真活泼的少女,变得心灰意冷。

突然,桂香在恍恍惚惚中发现,小姐走到了一个箱笼的边上。桂香立刻提高了警觉。只见刘金莲打开箱笼,伸手进箱底,掏出了一块小木牌。这是什么呀?桂香觉得在哪里见过。刘金莲将木牌拿到桐油灯下,久久地凝视着,抚摸着。桂香想起来了,她曾在小雕匠的工具箱里看见过这块木牌。显然,这木牌是小雕匠送给小姐的信物。遭孽的,小姐又在思念小雕匠了。

夜深人静,街弄子“哒!哒!哒”的梆声,飞越高墙,传进窨子屋。已是三更时分。桂香虽是困顿已极,却仍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与麻痹。她佯装睡着,却在注视着刘金莲的一举一动。

刘金莲面对着护身桃符,注视良久,啜泣着,郑重其事地揣入怀中。她拖着无力的脚步,走到桂香的身边,站立了一会儿,确信这丫头睡着无疑。只见刘金莲打开一个箱笼。桂香知道,这箱子里装着她的陪嫁。有浦阳本地出产的各色家机土布,也有做好的各式各样的衣服、围兜、鞋子,包括日后小宝宝的衣物,应有尽有。刘金莲从箱子里拿出了一条背娃娃用的绣花背带。背带的中间,是一块绣着太阳花的布褡,四只角上,拖着长长的布带。刘金莲拽了拽布带,似乎在测试它结实的程度。然后,她移步到梳妆台前坐下,面对着镜子,凭借着昏暗的桐油灯光亮,梳理起她散乱的头发来。短短几天,充满青春光泽的脸庞,变得这般的憔悴。神态异样的小姐究竟要做哪样,桂香更增加了警觉。她看见刘金莲缓缓地起身,拿着那条背带,走到床边,将背带上长长的布带,掸上了牙床的床架之上,再给布带打上一个结。她在做哪样,已经一目了然。桂香猛地起身,上前一把将刘金莲抱住,哭着,哀求着:“小姐,你不能这样!”

“你放手!”刘金莲厉声道,她把声音压得很低。

桂香松了手,刘金莲便瘫坐在楼板上,许久都没有说话,以叫人害怕的眼神望着桂香,喃喃地说:“你为哪样要装睡?为哪样不让我死?”

“小姐,你为哪样要死?你不能死!”

“不死,活在世上,又有哪样意思?”

桂香说:“哪个都晓得,宁肯世上挨,不愿土内埋,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哩!”

刘金莲摇着头说:“桂香,你不懂。”

“我懂。”桂香说:“你这一切,都是为了大喜哥。小姐,桂香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讲吧!不要紧的。”

桂香说:“外面的人都说,大喜会放身身身身迷药。中了这种药的人,都愿意与他终生相伴,甚至可以为他去死。小姐,你是不是被这种迷药迷住了啊!”

刘金莲问:“你相信有这种药吗?”

“我有点相信。”桂香说:“如果没有,你爱他怎么会这样死心塌地呢?”

刘金莲含泪苦笑着。她说:“桂香,我有句话问你,你肯不肯跟我讲实话?”

桂香说:“桂香的事,从来就没有瞒过小姐。”

“老实告诉我,你喜不喜欢大喜?如果他要娶你,你愿不愿意嫁给他?”

桂香低着头说:“小姐,你问这个做哪样?”

“这你莫管。说实话,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愿意。”桂香轻声回答。

刘金莲接着问道:“我再问你,那麻大喜放了你的身身身身迷药吗?”

桂香摇着头说:“没有,肯定没有!”

“这就对了。”刘金莲说:“这些日子,我常问自己,我是着了哪样迷?莫非是中了他的身身身身迷药!他来到我家已经有了三年多,看得出,他是一个正人君子,绝不是一个使邪法的人。可我又觉得,他的身上,不知怎的,确实有一种比起那身身身身迷药更教人着迷的东西,让我抛不开,丢不掉,时刻都想着他。”

“你愿意为他生,愿意为他死。”桂香补充道。

“是的。”刘金莲说:“自从和那个鬼东西交往以后,对别的男人,都失去了兴趣和信心。今生今世不能和他在一起,活着又有哪样意思!”

桂香想了想,问刘金莲:“小姐,你除了死之外,就再没有别的路走了?!”

“唉──”刘金莲流着泪,凄怆地说:“你说,我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当然有!比如说,你和他一同远走天边,你想过没有?”桂香说。

“想过,我还跟他讲过。可他的心太好了,为这个想,为那个想,不肯同我一起出走。”刘金莲说着,显得那样无奈。

桂香想了想,又出了一个主意。她说:“我们的寨子里,就有个姑娘,和杨梅坳的一个后生相好,她屋里的人,死活不同意。那姑娘一不做,二不休,一个人偷偷儿跑到了后生的家里。屋里人没办法,也就只好同意了。”

刘金莲的一双丹凤眼,刹时间变得亮堂了。她说:“桂香,你是说我可以跑到麻家寨去!”

“就看你有没有胆子了。”桂香说:“要走今晚就走,后门钥匙在我这里。”

走投无路的刘金莲,似乎是绝处逢生。她紧紧地搂抱着丫头桂香,没想到这个平时不起眼的多嘴丫头,在她最为难的时刻,为她指点了迷津,让她重新有了生活的勇气。她充满感激地说:“桂香,好妹妹,谢谢你!”

第二天,麻老矮来到刘家窨子。他畏葸地进得厅堂,等待佣工前去通禀老爷。他作好准备,承受刘老爷的训斥,甚至是责罚。儿子闯下了大祸,做父亲的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只能向刘老爷认错,陪罪,请求宽恕。过了一会儿,佣工回来了,问麻老矮:“老爷问你吃过早饭没有?要是没吃,先到后堂吃饭。”

麻老矮在佣工的带领下,到后堂用餐。那佣工特意到伙房,向厨子交待:“这是为小姐雕嫁妆的老师傅,今天来结账。老爷吩咐,伙房要好生招待。”

麻老矮紧张的心理,顿时就打消了大半。心中的疑问却又随着产生。麻老矮一边吃着可口的饭菜,一边寻思着:大喜那畜牲犯了那么大的事,弄得浦阳镇上满城风雨,难道刘家对此事不加追究,不作处置,就这样算了?这时,刘昌杰来了。他的身后,跟着一个账房先生。

“麻师傅,辛苦你来走一趟。”刘昌杰说话和平时没有两样。

“老爷说哪里话,这是应该的。”麻老矮连忙起身。

“你快请坐。这是该付给你的工钱,是不是对数,你数一下。”刘昌杰说。

随即,账房先生把银两放到麻老矮跟前的饭桌上。

“不用数,不用数,先生数的我放心。”麻老矮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小张红纸,取了些散碎银子,用红纸包裹好,双手递给刘昌杰。他说:“刘老爷,按照我们雕匠的规矩,小姐出阁时,都要表示一点意思。听说十月二十四日是小姐大喜的日子。这点散碎银两,给小姐买几朵花戴,请莫嫌弃,一定笑纳。”

刘昌杰虽有些迟疑,但还是接过了红包,并且道谢了一声:“多谢师傅!”

麻老矮原本以为会有许多麻烦的刘府结账,竟如此出乎意料的顺利。他怀揣着结账所得的银两,高高兴兴地离开刘家窨子。当他走到后堂过前厅的回廊时,却被迎面走来的桂香轻声地叫住了:“麻家大叔!你慢走,我有话跟你说。”

麻老矮停止了脚步,看着那姑娘,问道:“姑娘,你有哪样事?”

“我是桂香。”姑娘看了看四周无人,便压低嗓门说道:“你不认得我,我认得你是大喜的爹。我家小姐请你转告大喜,要他作好一切准备,不要前怕狼,后怕虎,剁了脑壳也只碗大个疤。小姐会不顾一切去到麻家寨做你的儿媳。”

桂香突如其来的一番话,顿时使得麻老矮懵懂了。当他回过神来时,桂香已经不知了去向。瞬息之间的变化,使得麻老矮不知所措。他以缓慢的步子,走在回廊上,心中的乱麻难以理出头绪。刚才他还在想,刘昌杰不愧是浦阳镇上的头牌大户,他那从容不迫的神态,仿佛大喜和刘家小姐的事情,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仔细想来,这确实是刘家老爷最聪明,也最恰当的做法。只要张家热热闹闹把小姐接过门去,什么事情就全都不存在了。如果大吵大闹,把本来似是而非的事情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假的也就变成了真的,到头来,下不了台的还是刘家自己。麻老矮原以为一切都会按照刘昌杰的算盘,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儿子与刘家小姐的孽缘也就会从此了结。刚才丫头的话,又重新让麻老矮坠入了云里雾里。若是刘家小姐果真亲自跑到麻家寨,要做麻家的儿媳,那将是怎样的局面?他将何以应对?胆小的雕匠简直不敢想象。麻老矮走到了前厅。他觉得有必要将情况向刘老爷禀报,让刘家人对小姐严加防范。他又立刻觉得这样并不妥当。丫头的话,说起来没四两。但对于小姐,对于刘家的名声,却是重过千斤。倘若这丫头的话并不确实,他却去生出这样的事情来,岂不是引火烧身吗?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一刻也不能停留!

麻老矮回到麻家寨时,看见自家的屋里屋外,正聚集着十来个苗家后生。近前一看,为首的是名叫蛮牛的暴伙子。

“矮叔,你回来得正好,我们要见大喜哥,阿婶不让见。你快让他出来见我们吧!”蛮牛冲着麻老矮说。

灵芝说:“我讲大喜没回来,他们硬是不信,还说是我把大喜藏起来了!”

麻老矮晓得,这群毛头后生来找大喜,肯定又是为着抢亲的事。真拿他们没办法!不下恶符,是送不走他们的。麻老矮拍着那头儿蛮牛的肩膀,问道:“老实说,你们来找大喜做哪样?”

“我们要去刘家窨子抢亲!”

“去抢哪个?”

“刘家的小姐。”

“她是大喜的什么人?”

“她是大喜的相好,全浦阳镇的人都晓得。”

“混账话!”

“矮叔,你莫骂人!”

“骂人?!我还要打人!浦阳镇上的风言风语,全都是无中生有,胡说八道!告诉你们,大喜和刘家小姐清清白白,根本就没有那回事!你们操空心!没事找事!刘家小姐早就同张家少爷订了亲。她是刘家的女儿,张家的儿媳,接亲的日子都已经定下了。你们要是吃了豹子胆敢去抢亲。镇上的三府衙门,关得你们眉毛生虱子;千总衙门绿营兵的马叶子,剁你们的脑壳做蒲团!”

麻老矮的一顿臭骂,倒真的把这群毛头后生镇住了。他们不敢再嚷着要见麻大喜,而是不好意思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东一个,西一个,全都遛走了。

骂完毛头后生,麻老矮浑身就像散了架子。他一屁股瘫坐在凳板上,向婆娘招手,让她靠近自己的身边,问道:“大喜呢?”

“你走了以后,我怕那伙毛头后生来唆他,打发他和二喜一道,去天雷山上锯楠木去了。”灵芝说着问老矮:“你去刘家结账,情况如何?”

麻老矮将他到刘家的情形,详详细细向灵芝诉说了一遍。当他说到那个桂香丫头的传话时,灵芝懵了。两公婆一同陷入了久久的沉思。为哪样刘家小姐死心塌地要跟大喜?最能理解这种感情的,便是过来人灵芝。当一个女人为一个男人着迷时,常常是不顾一切的。不顾忌他的贫穷与富有,不顾忌他的丑陋与光鲜。当初她着迷于麻老矮,就是这种情形。外面传言,她是中了麻家祖传的身身身身迷药才失去了理智,任听老矮的摆布,做了老矮的婆娘。当初,她也曾将信将疑。如今,她与老矮已经是二十多年的夫妻了,还为他生了两个儿子,如果真有这种祖传的药,老矮是不会瞒着她的。灵芝感到难以理解的是,麻家其貌不扬的男人们,怎么就这样讨女人的喜欢?面对着与当年情景颇多相似的现实,作为母亲,她必须作出最理智的权衡与抉择。她必须为麻家人着想,为自己的儿子着想,同时也为痴情的刘家小姐着想。她清醒地意识到:当初她与老矮,只是一种光鲜与丑陋的差距。如今儿子和刘家小姐,还增加了贫穷和富有的悬殊。当初她是待字闺中,唱歌招郎的贫家苗女。如今刘家小姐却是名花有主,即将完婚的大户千金。此一时,彼一时,麻家两代男人遇着的两个女人,就这样存在着千差万别。麻家后生即使再讨刘家小姐的喜欢,他们的姻缘也是断然不能成就的。如果丫头桂香的传话属实,刘家小姐真的走上门来,麻家人是绝对不能接纳,也不敢接纳的。这时,麻老矮和灵芝最为恐惧的,便是刘家小姐的贸然前来。如果她真的上门来了,万全之策又在哪里呢?

“老矮,你说,该怎么办?”灵芝问。

“我心里乱得象一蓬麻,想不出主意。”麻老矮说:“到哪山唱哪歌吧!”

“什么到哪山唱哪歌!事情都急得火烧眉毛了,你这个做男人的也不拿个主意!”心急火燎的灵芝,埋怨起丈夫来。

沉吟了好一会,麻老矮说:“等夜里大喜回来,同他商量过后再说吧!”

麻大喜得知桂香的传话,顿时就懵了。他在刘家生活了三年,对于桂香是非常熟悉的。这丫头虽然嘴巴特别多,尤其喜欢传话,但她决不会无事生非。不是小姐授意,她决不敢贸然传话。那刘家小姐,更是一个敢作敢为,说到做到的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她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麻家人的面前。回到家里以后,麻大喜就萌生了一个念头:远走天边,永远在刘金莲的眼前消失,不再打扰她平静的生活。用这种方式斩断情缘,使双方得到解脱。麻大喜本想在父母跟前,多生活一些时日,多尽一些孝道,让父母多得到一点宽慰,再提远行的事。突然的变化,使他不得不将计划提前。当他要将决定禀告父母时,又犹豫了。如果这样,无异于父母失去一个儿子,让父母长期承受骨肉分离的痛苦。他几次欲言又止。

“大喜你说,如果她真的走上门来,我们该怎么办?”父亲问。

大喜没回答,倒是二喜抢过了话头:“怎么办?依我讲好办得很,让哥哥同她拜堂成亲,把生米煮成熟饭……”

二喜还要说下去,被大喜生气地制止:“二喜,你怎么能这样说!”

二喜不服气,他硬是把话说完:“怎么不能这样说?!等到生米煮成了熟饭,就是天王老子也奈何不得!”

“住口!”大喜呵斥着二喜。接着,他又平心静气地对弟弟说:“二喜,你晓得吗?我已经对不住她了。她要走上门来,不过是一时的冲动。可我们不能冲动,要设身处地为她着想。我没有能力让她过上她过惯了的那种好日子,不能委屈了她。我也更不能做一世人生都抬不起头的女婿!”

“是的,大喜说的没错。”灵芝说话了。显然,她同意大喜的看法。但说到具体处置时,她茫然了。作为母亲,她相信儿子的智慧,相信儿子会有个好的处置方法。她说:“大喜,到底该怎么办,你就拿个主意吧!”

麻大喜觉得可以向父母说出自己的想法了。他说:“爹!娘!还有二喜,大喜倒是有一个想法,也不知道可行不可行?你们同意不同意?”

“你说吧!”三人不约而同地说。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我远远地走开,一世人生不再见她的面,让她把我忘掉。如若她真的走上门来了,就如实地告诉她,让她断了这份情,死了这份心……”麻大喜说着,他的喉咙哽噎了。

一家人都认为大喜的想法不失为一个良策,在感情上又都难以接受。最先落泪的,是作为母亲的灵芝。继而,老矮和二喜父子也哭了。

大喜突然站起身,“卟嗵”一声,便跪在了父母的跟前,泣不成声地说:“爹!娘!是不孝的儿子闯下了祸,让二老为难了!”

老矮和灵芝搀扶起了大喜,二人同声说道:“大喜,你就走吧!看来也只有这样了。”

二喜问:“你什么时候动身?”

大喜说:“最好是马上动身。说不定今晚她就会走上门来。若是和她对了面,事情就更麻烦了。”

二喜又问:“你打算去什么地方?”

“不晓得,我没想那么多。”大喜说。

老矮说:“你就去贵州吧!贵州的铜仁、江口一带,我年轻时到过,离家也不算太远。那里有一座梵净山,山上有好多的庵堂庙宇,经常要请匠人雕菩萨像。凭你的手艺,在那里安身立命,混口饭吃,是不会有困难的。”

大喜说:“就依爹爹,到贵州去。”

老矮说:“门前的官马大道直通镇竿。到了镇竿,离贵州就不远了。”

父子三人在说话,灵芝在一旁伤心地抹着眼泪。

“娘!你莫哭,话虽那样说,我不会永远不回来。你放心,到时候我会回来的。”大喜安慰着母亲。

灵芝说:“大喜,听娘的话,心里莫总是惦记那个刘家小姐了。你们没有缘份。去了贵州,遇着合适的女人成个家,娘也就放心了。等你成了家有了儿女再回来。要是贵州地方好过日子,我和你爹也可以到那里去。”

“娘!放心吧!您的话伢儿记下了。”大喜点着头,泪流满面地说:“爹娘生我养我,教我做工,教我做人。如今大喜万不得已,撇下爹娘远走他乡。不孝的大喜这一去,爹娘的跟前就只有二喜了。二喜,哥哥拜托了。”

大喜和二喜,兄弟哭成一团。

老矮准备好一套雕匠工具,灵芝清理好日常的衣物,到刘家结账得的银两,正好作为大喜上路的盘缠。他要走的这条路,虽说是一条官马大道,可途中有个铁门槛,赤贫的山民们,倚仗着险要地势在那里坐坳吊羊。爹娘不放心,要二喜送哥哥一程。大喜说不必,他和那里的梅山虎匠石老黑的是伙计。麻家寨和铁门槛隔得那么近,抬头不见低头见,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哩!“二十上下,月出半夜”,这天是十月十八,当月亮爬上东方的山脊时,大喜上路走了。

一连几天,麻家人都处在高度的紧张状态。老矮和灵芝两公婆,几乎没睡过一晚安稳觉。他们害怕刘金莲的到来,却又意识到她的到来不可避免。他们估计,刘金莲白天无法离开刘家窨子,她的到来一定是在晚上。夜晚,老矮和灵芝都要坐在火塘边,除了张开耳朵,细听屋外的动静之外,还在核计用什么样的话语劝说痴情的小姐。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渐渐变冷。十月小阳春的暖意,在高山上不再维计。转眼到了十月二十二。吃过晚饭,俩公婆又坐到了火塘边。再过一晚,刘家将摆酒宴客,刘家小姐要吃离娘饭,要唱哭嫁歌,会一直有人陪着她,她是不得脱身的。今晚她若是再不来,等到二十四那天清早花轿进屋,把她抬到了张家,她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来麻家寨了

时令已是小雪,麻家寨属于高寒山区,比沅水边的浦阳,要冷得早些。入夜,寒风在山谷中呼啸,席卷着落叶,飘洒在山间和村舍。阵阵寒意,向着人们袭来。老矮、灵芝和二喜一家人,围着火塘而坐,一个个脸膛被烤得通红。灵芝在火塘里加上一把柴火,铛架下的火苗更旺了。鼎锅里的水一直在滚滚地翻开,冒着腾腾的热气。半夜,二喜先去睡了。老矮靠着板壁打着顿顿眼闭。只有灵芝毫无睡意。她揭开锅盖,满满一鼎锅水烧得只剩大半锅了。她赶紧加上一杓水。鼎锅里的水立刻“吱、吱”地叫了起来。随着这叫声,屋外传来了“淅沥沥”的雨声,雪子打在瓦上的“嘀、哒”声。灵芝走到大门边一看,原来是下起了雨夹雪。山坡和田野,顷刻之间银装素裹。门前麻石嵌成的官马大道,也变成了一条银色的飘带。

“老矮,下雪了!”灵芝把老矮摇醒。

老矮揉着惺忪的眼睛说:“下雪了,谢天谢地,刘家小姐想来也来不成了。”

“你莫把话讲死。不知怎的,我总觉得那刘家小姐一定会来。”灵芝说。

屋外的雨夹雪,下得越来越大了。铛架上的鼎锅里,翻开的水仍然在冒着腾腾热气。一阵寒风,吹进了大门,灵芝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不知怎的,她硬是有预感,那刘家小姐一定会来,而且就是今晚。她从碗盏柜里取出了一它生姜,一块片糖,在火塘里煨了一罐姜糖水。若是刘家小姐来了,这天寒地冻的,得用这姜糖水为她驱寒。

灵芝的预感是对的。这一夜,刘金莲确实是只身一人,正朝着麻家寨走来。前两个晚上,都是嫂嫂陪着她,无法脱身。今晚轮到桂香陪她,她得到桂香的帮助,才趁夜深人静之时,离开了刘家窨子。刘金莲没有到过麻家寨,但她知道,只要顺着官马大道往前走,就可以到达她的目的地。她听大喜说过,大喜的家,就在进寨子的第一幢吊脚楼里。她相信能够到达麻家寨,重见麻大喜。刘金莲就这样上路了,就连她自己也难以置信,她哪来这么大的勇气!她更不敢想象,当父母发现她失踪以后,刘家窨子里将会是怎样的情形?为了心上人,一切都顾不得了。刘金莲走出浦阳镇,上了官马大道。幸好当初因为怕痛,母亲迁就,没缠成三寸金莲,成了一双不大不小的脚,走起路来,才不那么吃力。虽说是官马大道,也不过是五尺来宽的一条路。有的地方铺着石板,有的地方则是卵石镶嵌成的花阶路。刘金莲顺着官马大道前行。出镇子不远便开始上坡。拾级而上的刘金莲,开初并不觉得累。走着走着,只上不下,她便开始气喘吁吁了。若不是为了大喜,她是决不敢一个人摸黑走上这条路的。她亲自走上麻家的门,以行动感动大喜,使大喜不再瞻前顾后,优柔寡断,拿出男子汉的气魄,堂堂正正地娶了她。

夜色朦胧,官马大道或隐或现,随着地势的增高,天气也发生着明显的变化。初出门时,她并不感到寒冷。当她登上眼前的高山时,阵寒意便向她袭来。迎面的寒风猛烈吹拂,使得她浑身透凉。刘金莲强支着身子,继续前行。这时,昏暗的天空突然变得更加阴沉,寒风里卷裹着雨点和雪粒,飘飘洒洒而降,打在她的脸颊,沾满她的头发、眉毛的衣衫。刘金莲禁不住暗暗叫苦:老天爷呀!你真是没长眼睛,竟如此作弄一个千良百善的女子。她稳了稳神,冒着漫天风雪,爬上那石板铺砌的上山道路。一双不大不小的脚,踩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发出“吱、吱”的声响。那脚上的绣花鞋已经湿透,钻心的冰冷难以忍受。她挣扎着前行,一个趔趄绊倒了。千金小姐瘫坐在满是雨雪的石板之上。抬头望去,雨雪过后的官马大道,在夜色中变得明晰起来。她从雪地上爬起,拍打着身上的雨雪,咬紧牙根,奋不顾身地继续前行。她终于在风雪之夜,看到了麻家寨那唯一亮着灯光的窗口。

火塘边,灵芝煨好了姜汤。她将热气腾腾的姜汤,倒在杯子里,摇醒倚壁而睡的丈夫:“老矮,快起来,喝口姜汤,暖暖身子。”

麻老矮似醒非醒,把手一扬,说道:“喝哪样姜汤!这么大的雪,她就是有翅膀也飞不来了,去睡吧!”

突然,灵芝敏锐地感觉到屋外有隐约的脚步声。她急忙下得火塘,往大门走去。透过那白雪映出的光亮,她看见一个浑身是雪的人影,正朝着她走来。

“哪个?你是哪个?”

“娘!”随着一声撕肝裂肺的呼喊,那个浑身是雪的人,便飞奔进了屋里,扑到了灵芝的怀中。

灵芝紧紧地搂抱着刘金莲,一时不知所措,泪水情不自禁地奔涌而出。这时,麻老矮已经完全清醒。他连忙说:“快!快把小姐扶到火塘上。”

刘金莲被扶到火塘上,倚壁而坐。老矮迅速往火塘里添了几根柴火,对灵芝说:“快去找衣服、鞋袜给小姐换!”

男人在场不方便。老矮说着便离开了火塘屋。灵芝忙着给刘金莲倒水洗脸、暖脚,又为她换了衣服和鞋袜。等到老矮回到火塘屋时,灵芝正在给刘金莲喂姜汤。渐渐回过神来的刘金莲,四处张望着:“大喜!大喜呢?大喜在哪里?”

“小姐,你莫忙叫 他。看你冻的,先喝口姜汤暖暖身子吧!”灵芝说。

喝了热姜汤,刘金莲很快回过了神来。她鼓足了勇气对灵芝说:“娘!您怎么叫我做小姐呢?我是自己走上门来,给您做儿媳的。您就叫我金莲吧!你的儿子麻大喜,就是我的丈夫。”

听到火塘屋里的声音,二喜也起身了。遭孽的,这刘家小姐,果然走上门来了,得去看个究竟,向她说个明白。他披着衣服,也来到了火塘屋。

刘金莲见到二喜,急不可耐地问:“二喜,大喜呢!你的哥哥呢?快叫他出来见我!”

老矮和灵芝都背转身子对二喜示意,要他不要乱说话。

二喜懵里懵懂,不明白父母的意思。他直来直去,来了个竹筒倒豆子:“刘小姐,你都是要做新娘子的人了,怎么还跑到这里找大喜呢?我实话对你说了吧!为了不再打扰你,我哥哥已经远走他乡。你这世人生,再也见不到他了。”

刘金莲瞪大两眼,望着二喜,不相信这是真的,忙问道:“你说的当真?”

“千真万确。你这世人生,再也见不到大喜了!”二喜又重复着他的说话。

“天哪!”刘金莲一声尖叫,便昏厥了过去。

麻家人顿时都发了懵。慌乱之中,灵芝一把将刘金莲揽在了怀里,用拇指掐着她鼻子下的人中穴,大声地吼叫:“老矮,快撒茶叶米!二喜,快打碗!”

二喜这才晓得自己闯了祸。他颤颤巍巍走到碗盏柜里,抱出一叠碗,一个接着一个摔到地上,砸得粉碎。老矮则围绕着火塘上揽在灵芝怀里的刘家小姐,不停地抛撒着茶叶和稻米,不住地呼唤:“刘小姐,快醒来!快醒来,刘小姐!”

拂晓时分,纷飞的大雪仍然下过不停。随着二喜的砸碗声,老矮的呼唤声,刘金莲微微睁开了眼睛。灵芝那掐着人中穴的拇指,这才缓缓地松开。万分紧张的麻家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麻老矮深知此事非同小可,他决定亲往刘家,说明情由。临行之前,他把灵芝叫到一边,再三嘱咐,刘家小姐上门的事情,千万不能对外声张,特别是不能让寨子里那伙毛头后生晓得。(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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