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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寿宫的鞭炮声

张家窨子阁楼上的书房里,顺庆油号老板张恒泰正在关着门训斥自己的独生子张复礼。张恒泰胖乎乎的脸颊被气得通红。他的嗓门压得很低,语气却十分的严厉:“她是一个苗人,一个下人,一个丫头啊!你一个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少爷,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来!张家几代人的英名,就这样被你毁于一旦,连我和你娘的老脸,也都被你丢尽了……”

身材魁梧的张复礼栽着脑壳,耷着眼皮,一声不吭地站在父亲跟前任凭发落。书房是张复礼从小读书的地方。书架上摆放着四书五经,还有许多从汉口、常德买回来的杂书。两年前,张复礼结束辰州城里虎溪书院的学业,回到浦阳镇,跟父亲学着料理桐油生意。张氏父子闲暇时,以唱高腔戏为消遣。父子二人常常来到书房。儿子抄誊戏文,父亲轻吟低唱,真个是其乐融融。今天,张复礼却是在这里接受父亲最严厉的训斥。书房是窨子屋的僻静所在。张恒泰选择在书房训子,是不愿意将丑事张扬开去。

“你都是快要做新郎的人了。刘家你的老丈人已经和我商量好,只等那套雕花嫁妆完工,就选个日子把喜事办了,把金莲接过门来。你倒好,偏在这时候出了事,满浦阳镇传得个百丑,叫你老子怎么去跟刘家人交待?!”

张恒泰和夫人张王氏生有三女一男,三个女儿都已经出嫁,满崽张复礼十八岁,十岁时和镇上元隆木行老板刘昌杰的女儿刘金莲订了娃娃亲。

半年前,张家窨子从盘瓠崖请了个苗族姑娘来服侍太太张王氏。姑娘姓廖名阿春,生得聪明伶俐,且会说汉话。她虽说出自苗乡,又家境贫寒,却并不显得俗气。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起人来无拘无束;白里透红的脸庞上,每当露出笑脸时,便现出一对浅浅的酒窝。张复礼见到阿春,便产生了莫名的冲动,仿佛这个苗家女子比刘家的千金小姐对他更富有吸引力。张复礼爱唱高腔围鼓戏,一唱便唱到戏里去了。《西厢记》中的张君瑞,《玉簪记》中的潘必正,都是他心驰神往的人物。他常想效仿戏中的人物,也偷偷儿风流一盘,可总是找不到机会。苗女的出现,使张复礼两眼为之一亮。阿春表面上随随便便,内心中却极有主见。少老板那充满挑逗的眼神,常使她手足无措。为了防范这位少爷,她定下规矩,绝不和这位少爷单独在一起,不给他动手动脚的机会。

阿春来自苗乡,夏天有到溪河里洗冷水澡的习惯。这年的夏天热得早,才过端午节,阿春就感到暑热难捱。镇上的女人是不能到溪河里洗澡的。她到溪河去洗澡必须悄悄儿进行。这天夜里,做完了该做的事情,已是二更过后。阿春和老佣工岩佬,坐在窨子屋的后院歇凉。阿春说:“这热的天,要是得到河里洗个冷水澡,那就好了。”岩佬也是苗家人。他对阿春说:“想洗你就去洗一个好了,我会给你留着后门。”岩佬特别提醒阿春,沅水太深,那里又湾着许多船,船把佬野得很,不能到那里去洗。要洗只能到浦溪去洗,那里夜晚没得人。

阿春走出张家弄,踏着朦胧的月色,来到了浦溪边。浦溪上有个扯扯渡,渡船靠扯着缆索过河。白天,有渡子在这里渡人过河;夜晚,渡子回家了,渡船便由过河人自行操作。夜已经很深,渡船湾在对岸,不会有人过渡了。天气闷热,连溪河边也没有一丝风。阿春走到扯扯渡下游不远处,三下两下把衣服脱了个精光,“扑通”一声便跳下了水里。阿春浸泡在清凉的浦溪水里,格外的惬意。她想到在家乡盘瓠崖,每到夏天,男女老少都在这条浦溪里洗澡,谁也不避忌谁,一洗就洗到夜深。浦阳却是个女人不能下河洗澡的地方。好不容易来了,这里又不会被人发现,阿春便伸展着臂膀在浦溪中轻松地畅游起来。

过了浦溪的“扯扯渡”,翻过一道小山坳,登上浦阳山,山上有座古刹名叫浦光寺。这天是方丈正俨法师的五十大寿,唱围鼓戏庆贺。张复礼征得父亲同意,跟着他的师父杜凤麟一同到浦光寺里唱围鼓。一般的佛家寺院是不允许唱戏的。浦光寺却不同,那里有一个爱唱戏,且会唱戏的方丈正俨法师。镇上的僧俗这才打围鼓为他贺寿。浦光寺打围鼓演唱的剧目有着严格的规定,或是《梁传》,或是《香山》,或是《目连》,必须是劝人信佛向善的戏文。一堂围鼓唱过,吃了夜宵,时间已经很晚,围鼓堂子的其他人,都在浦光寺安歇,唯独张复礼不行。父亲给他立下过规矩,没有得到允许是绝对不能在外面过夜的。师父杜凤麟,还有正俨法师,都知道张恒泰严格的家规,不好留宿这位大少爷。正俨法师担心张复礼路上害怕,要派两个小沙弥送他下山。年轻气盛的张复礼回绝了。一路走来,他哼唱着高腔戏,唱的是《目连传》“松林试道”一折中傅罗卜的唱段。今夜打围鼓他唱的就是这一折。剧中的傅罗卜西天救母路过黑松林,观音菩萨化作村姑,来试探他是否断了尘缘,绝了女色。唱着唱着,他想到了在浦光寺唱这折戏的情景,不由得暗暗好笑。当唱村姑的旦角在向傅罗卜调情时,寺庙里的大和尚、小和尚,竟是那样的看得津津有味。原来和尚也是有凡心的。翻过小山坳,没走多远便到了浦溪的扯扯渡边。正当他提脚上渡船时,忽然听见浦溪里一阵水响。他定睛一看,下游的溪河里有一个人正在洗澡。都这时候了,怎么还会有人在这里洗澡?当他睁大两眼看了个真着时,不禁大吃了一惊,洗澡的竟然是个女人!他以前听说过,只有苗家的女人才到溪河里洗澡。洗澡的女人会是谁呢?张复礼透过朦胧的月色,看见那女人的半截身子一跃而浮出了水面。湿淋淋的一头长发漂在水面;白生生的两个nai子挺在胸前。天哪!她不就是阿春吗?这时的阿春只顾自个儿忘情地戏水,丝毫没有察觉到还有一双惊讶的眼睛在看着她。她轻轻向后一仰,半个胴体便漂浮了起来,给那灰蒙蒙的水面增添了一道天造地设的亮色。张复礼的心几乎跳出了喉咙眼。他再也按捺不住那莫名的饥渴了,顺着溪流的方向疾速地奔跑着,大声地喊叫着:“阿春!阿春!”陶醉在溪流中的阿春,忽然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慌神了,仔细一听,打喊的人竟然是少爷张复礼。这人怎么到这里来了?她赶紧游向河岸,穿好衣裤,飞快地奔向张家弄。等到张复礼过了扯扯渡,回到窨子屋里时,阿春早已紧关房门吹灯睡觉了。

张复礼睡在床上,想起刚才在浦溪渡口所见,翻来复去,怎么也睡不着。那漂浮在浦溪上白生生的一对nai子,在他的眼前反复闪现着。张复礼再也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了。他趁着月色,轻手轻脚来到佣工们住的后院。他轻推阿春的门,门闩得铁紧。他再轻推小窗,小窗却没关。张复礼翻窗子进到了阿春的小屋。阿春睡得死,天气闷热,她把被窝掀了个精光。从小窗射进的溶溶月色,正照在阿春熟睡中的胴体上。比在浦溪边见到的更加清晰了许多。张复礼目瞪口呆了,这是他与生俱来的第一次遭遇。回过神,他细细地欣赏起来。那刚刚经过浦溪流水濯洗的每一个部位,或高耸,或低陷,或白生,或乌黑,随着晚风的吹拂,正散发出撩人心醉的清香。他舍不得将她惊醒,心里盘算着接下来的行动。首先,他得将窗子关好。关窗子的声响,惊醒了阿春。阿春从床上一跃而起。当她看清进屋的人是张复礼时,便一切都明白了。接下来是黑暗中一男一女无声的厮扯。她不愿,也不能和张复礼做那种事情。她明白,做了那种事是早晚会张扬出去的。若是张扬出去,她就会立刻被从这座窨子屋里赶走,又回到那抬头低头都是大山的盘瓠崖。她更不能喊叫。如果喊叫,事情便永远也说不清了。面对着不敢吱声的阿春,张复礼更加有恃无恐。尽管他是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汉,却并不能使这个终年劳作的苗家姑娘就范。小屋子里的响动,惊醒了对过上年纪的岩佬。他开窗隔着天井打喊,问阿春屋里出了哪样事情?喊声使得竭力反抗的阿春慌了神。她大声对岩佬回话,说是在打老鼠。张复礼抓住阿春回话的空挡,完成了最关键,也是他最得意的动作。阿春不再挣扎了。谎称打老鼠的苗女,成了猫儿利爪下可怜的老鼠。男人的威猛是那样势不可挡。到了这个地步,她只能听之任之了,便忸怩地开始了本能的配合……

两个月后,阿春时常有呕吐,嗜酸如命。张王氏凭着女人特有的敏感,断定这丫头出事了。逼问再三,阿春痛哭流涕地道出了事情的原委。张王氏万没想到,事情居然出在儿子身上。凭心而论,张恒泰的家教是严格的。浦阳镇作为繁华的水码头,乌七八糟的事情少不了。进了那条百家弄,只要你给钱,要哪样就有哪样给你。张恒泰家规严格,绝对不许儿子在外面过夜。可还是出了事。当张王氏向丈夫通报此事时,张恒泰火冒三丈,要找儿子算账。婆娘制止了他。这样的事情声张出去,张家的面子往哪儿放?面对着即将迎娶的刘家,又作何交待?婆娘的考虑是有道理的。于是,他将儿子叫到避静的书房,关起门来对儿子进行了最严厉的训斥。张复礼栽着脑壳,不做声,不顶嘴,心里却依然惦念着那个充满着山野味,脸颊上有两个浅浅酒窝的苗女。

为了丑事不张扬出去,张家暗地着人去到盘瓠崖,将阿春的父亲廖老六不声不响地接到张家窨子,向他通报阿春发生的事情,把一笔数目不算太小的银两,交给那位苗家汉子,作为对阿春的补偿。同时,还交给他一包打胎药,要他带着女儿回家,一定把她肚子里的胎儿打掉。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中进行。张恒泰夫妇以为,这是了结此事的最好方式。从此后,张家窨子里就像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张家依然会像往常一样,体面地出现在浦阳镇的生意场上。

事情出乎他们所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张家少爷和苗女阿春发生的一切,不知怎的,竟飞越张家窨子的高墙,一传十,十传百,成了浦阳镇街弄子闲言的话题。浦阳镇曾一度是湘西最大的商埠,明末清初时,就形成了现在的规模。三条铺着石板的街道:河街、正街与后街,沿着沅水的南北走向并列而建,每条街都有两三里路长。沅水与街道之间,街道与街道之间,由四十八条弄子贯通。合起来称为“三街四十八弄”。四十八条弄子口,无一例外都建有一座土地庙。在笃信巫鬼的浦阳人心中,这块土地是由四十八位土地神分而治之的。或许是这些喜欢管闲事的土地神,造就了镇上众多的好事者。这些人最大的嗜好就是喜欢管闲事,道长短。谁家发生了哪样事,不消一时三刻就会在街弄子迅速地流传开来。张家是镇上最大的桐油老板,巴不得张家出事的大有人在。街弄子闲言,常常伴随着扑风捉影,添油加醋。有人说,张复礼搞大了苗女的肚子,盘瓠崖的苗人发出话来,张家少爷娶了阿春便罢,如若不然,通寨子的人要闹到浦阳镇,把张家窨子砸个稀巴烂。又有人说,刘家小姐得知未婚的夫婿做了这等丑事,当场就昏死了过去,醒来后,好说歹说要退婚……这些传言虽说都属于子虚乌有,张家却无法站出来申辩。清名在外的张家窨子,这回可真是威风扫地了。

一连几天,张恒泰都处在从未有过的懊恼之中。他的顺庆油号,在汉口的鹦鹉洲上设得有庄铺。平常遇到这种情形,他会离开浦阳镇,去到汉口的庄铺里住上三五个月,等人们将这码子事情淡忘,他再回来,也就不那么尴尬了。眼下偏生就有那么一件事使得他无法脱身,还得让他在公众场合抛头露面。浦阳镇的江西客商号称“西帮”,是镇上最强势的商帮。早在明朝嘉靖年间,就在镇上修建了同乡会馆万寿宫。每年的八月初一,万寿宫都要例行祭祀,叫做“上会”。上会的主持者叫做“值年”。值年一直由顺庆油号和元隆木行轮流当庄。同治六年,恰恰轮到张恒泰。正在这时,儿子的风流事传得个沸沸扬扬。没办法,他还得拉下老脸,硬着头皮,做着上会的筹备工作。

七月二十九,上会的先天,是张恒泰最繁忙的一天。这天,镇上西帮的头面人物,要到万寿宫来聚会,听取值年上会筹备的报告。清早,张恒泰便往万寿宫所在的河街走去。一路上,不断有人跟他打招呼,他频频颌首回应,心里却因为有儿子那档子事,总觉得不自在。他来到万寿宫大门前。万寿宫临街高耸,宽阔的街道仿佛变得狭窄。街道的对过,是一道用青条石铺砌的下河阶磴,延伸到沅水河边,人们把这里叫作万寿宫码头。

张恒泰走进万寿宫,通过照壁旁的侧门,经由背靠照壁的戏台边沿,穿越宽敞的天井,来到庄严肃穆的正殿。江西人信奉的许真人的木雕神像,便供奉在神龛上。许真人本名许逊,南昌人,晋代道士,某年江西洪水为虐。许逊铸铁为柱,下施八索,勾锁地穴,斩除孽龙,平息水患,得以举家拔宅飞升。为了纪念许逊铁柱降妖造福人民,南昌人修建了铁柱观。后因宋徽宗御赐匾额“玉隆万寿”,铁柱观改名为万寿宫。明代中叶以来,江西客商足迹遍及大江南北。他们在各地修建万寿宫,作为同乡会馆。湘西大小码头都建有万寿宫。浦阳的万寿宫,不论从建筑的规模,还是祭祀的隆重,都是首屈一指的。张恒泰进得正殿,察看重新粉刷装饰的神龛,瞻仰重新油漆彩绘的许真人雕像。神龛上身着道袍的许真人,慈祥端庄,神采奕奕。张恒泰缓缓地低下了头,双目微闭,仿佛在忏悔自己教子无方,丢了江西人的脸面,祈求神灵赦宥。

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悄悄儿走到张恒泰的身后。他没有惊动在神前垂首瞑目的张恒泰。直等到张恒泰抬起头时,才轻轻叫了一声:“张老板!”

张恒泰回过头,发现叫他的人是儿子的戏师父杜凤麟。前殿对过的戏台上,戏子们正在清扫戏台,铺摆行头。戏班是镇上的大红班,本家是当红花脸安齐家。管班就是这杜凤麟。有关张复礼的传言,肯定也传到了杜凤麟耳朵里。张恒泰显得极不自在:“杜师父,伢儿的事情,你晓得了?”

“晓得了。”

“唉!伢儿给师父丢丑了。”张恒泰叹息着。他言语轻声,心情沉重。

杜凤麟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他说:“张老板,你莫把事看得太重了。男伢女伢,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每人出一样东西,大家都得快活,跟打平伙一样,不就那么一点事吗?舌头在人家嘴巴里。喜欢讲就让他讲,喜欢怎么讲就让他怎么讲。你不必把这点事放在心上。复礼是个好伢儿,你千万不要太为难他了。唱完这堂会馆戏,我会到府上来再教伢儿唱几出。”

杜师父的这番话,让张恒泰哭笑不得。唱戏的人把世上的事情都当成是戏。杜师父如此轻描淡写,张恒泰不敢苟同。他苦笑着,无奈地对杜凤麟摇着头。

张恒泰来到后殿,进到厢房。厢房里,两位戴着花镜的老先生,正在书写着大红请柬。张恒泰拱手道:“杨老!萧老!二位辛苦。”

“值年老爷辛苦!”老先生见张恒泰拱手行礼,受宠若惊,连忙起身回礼。

“快请坐!”张恒泰说道:“明天就是上会的日子,请柬今天一定要发出去。”

“喏!我们正在写,误不了事,值年老爷请放心。”杨老指着一份分发请柬的名单折子,对张恒泰说。

张恒泰看着桌上的那份名单折子,上面写着“大清道光四年七月吉日谨订”的字样。张恒泰打小时起,就看见老先生们对照着这个折子写请柬。从折子上的字迹可以看出,四十多年来,名单不断增删,成了现在的这些名目:

三府衙门千总衙门

福建会馆天后宫徽州会馆九华宫

贵州会馆上黔王宫贵州会馆下黔王宫

浙江会馆三元宫山陕会馆关圣宫

四川会馆川主宫两广会馆玉虚宫

湖北会馆禹王宫黄州会馆帝主宫

苏州会馆五行宫长沙会馆广济宫

衡州会馆福寿宫宝庆会馆太平宫

常德会馆正一宫溆浦会馆义陵宫

靖州会馆飞山宫镇竿会馆天王神宫

木作业至巧宫铁作业太阳宫

石作业鲁班宫棕作业南岳宫

油号业神农宫缝纫业轩辕宫

绸布业洞庭宫医药业药王宫

排缆业玄女宫屠宰业三义宫

粮米业炎皇宫造纸业蔡侯宫

梨园业老郎宫鞭炮业吉庆宫

神香业宝鼎宫楮钱业玉蚨宫

折子上的名目,包含了浦阳镇的方方面面。早年,由于浦阳镇地处辰州府治所在的沅陵县和泸溪县的交界之地,两地的县太爷都争着抢这块肥肉。先是泸溪县在此设立溪洞巡检司,沅陵县也随之设立池篷巡检司。康熙五十二年,两县的巡检司一并裁撤,浦阳镇改由辰州府署直辖,由府署的六品文官通判直接管理这里的政务。作为知府助理的通判,通常是有职无权的闲职。掌管浦阳镇的通判,权力却远远超过普通的知府。这里的府署,既代表辰州府,也代表沅陵县和泸溪县,称为“三府衙门”。浦阳镇地扼苗疆,朝廷派驻此地的绿营兵头领,是六品武官千总。名折上,三府衙门和千总衙门的名目排在最前列。镇上的各个会馆上会时,都要恭请这两位老爷大驾光临。一般的会馆,两位老爷常以公务繁忙推脱。只有万寿宫上会,两位老爷是有请必到的。

张恒泰将名折浏览了一遍,对两位老夫子说:“今年上半年,麻阳人在后街的档头修了座会馆,叫做锦和宫。麻阳老乡多做水上营生,是我们西帮人的好伙伴。请二老把锦和宫添加进名折,给他们送请帖,请他们来做客,来看戏。”

张恒泰上楼来到议事堂。议事堂收拾得窗明几净。张恒泰虽然家里出了扫兴的事,那毕竟是私事。作为值年,他必须恪尽职守。见这里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放心了。中午过后,镇上有头有脸的同乡们,包括他的亲家刘昌杰,便将陆续出现在他的面前。儿子出事以后,他还没有见过亲家的面,也不晓得他的态度如何?张恒泰感到忐忑不安,不知怎样面对亲家。他步履沉重地走下楼梯,栽着脑壳站在了楼梯口,等候同乡的到来……

“亲家!”突如其来的叫声,使张恒泰抬起了头。刘昌杰站在了面前。他的身后,还跟着几位一道前来的同乡。

“值年老爷费心!”

“哈!张老板辛苦啦!”

“请!请!各位议事堂里请坐。”张恒泰连连拱手。短短的瞬间,张恒泰察觉到同乡们对他的态度并没有什么改变。刘昌杰一声令他如释重负的“亲家”,依然是那样叫得亲切。张恒泰心里顿时踏实了许多。

早年,浦阳镇的鼎盛时期,每年这样的聚会有三十六人参加,三十六家西帮商号操控着浦阳镇的经济命脉。这些人号称“西帮三十六金刚”。如今,浦阳镇江河日下,数得上的西帮商号只剩下十八家了。西帮的“三十六金刚”也就变成了“十八罗汉”。当张恒泰通报上会的筹备情况时,几个“罗汉”却在一旁交头接耳起来。张恒泰心知肚明,“罗汉”们除了金钱之外,对名声也是很看重的。值年这个位置,早就有人虎视耽耽了。顺庆油号出了事,或许就是他们千载难逢的机遇。刘昌杰看出了亲家的尴尬,张恒泰的通报刚落音,他便接了腔:“各位,通报完毕,我们就该饱口福了,看值年老爷今年准备了怎样的美味佳肴!”

“各位请便!”张恒泰说着,吩咐伙房开席。

酒宴摆好,“十八罗汉”纷纷入席。席间觥筹交错,众人喝着烈性的包谷烧。酒过三巡,刘昌杰已是满脸通红。他觉得这时应该过招了,便示意身旁的张恒泰,二人一同站起。他清了清喉咙,开腔了:“各位乡亲,刘昌杰有几句心里话要讲:我们的祖上从江西来到这浦阳地方,大家能有今天,除了自家的努力,还少不了乡亲们的关照和提携。万寿宫上会,今年轮到张老板值年。他家里最近出了点事,搞得他心神不安。究竟是哪样事,想必各位都已经听到了。”

“怎么不晓得,不就是馋嘴的猫崽偷了点食吗?”嗡声嗡气说话的,是长兴瓷器行的老板孙荣宽。

孙荣宽的话,引起了席间的一阵哄笑。

惠仁蜡庄老板申秀平,素来爱说爱笑。他接过话头说:“猫崽偷食打烂的碗盏越多,你孙老板就越高兴。碗盏打烂,都到你那里买新的,你不就发大财了!”

又是一阵哄笑。逗笑的这两个人,在“罗汉”中并不是至关重要的人物。万寿宫的值年,说什么也轮不到这两个人来当。几个肠子弯弯多的人,却并没有做声。众人的哄笑显得不经意,张恒泰听来,却感到无地自容。刘昌杰又接着往下说话:“说笑归说笑,正经事还要谈。后生家,谁没有个鬼蒙脑壳的糊涂时候,让他改正不就行了!依我看,事情并不是外面讲的那样不可开交嘛!”

申秀平爱讲话,又是他接腔:“刘老板,只要你这当丈人佬的高抬贵手,旁人哪个还有屁放!”

张恒泰说话了,态度极为诚恳:“各位,养不教,父之过。恒泰教子无方,惹出了这样的事情,有辱门庭,也丢了西帮的脸面。各位乡亲,特别是亲家昌杰兄的宽容,令恒泰羞愧和不安。恒泰明白,各位的高抬贵手,并不能消除事实的存在,也封不住可畏的人言。‘顺庆’已经难以代表西帮在浦阳的形象了。恒泰诚心诚意辞去轮当值年,另请德高望重的乡亲来担当这个职务。”

张恒泰的、话音刚落,万隆油号的老板唐志兴便端着一杯酒,来到了张恒泰的面前。罗汉们都在揣测,唐老板会说些哪样。在镇上,唐志兴是排在刘、张两家之后的第三号财东。如若张恒泰辞去值年,这个位置就非他莫属。他的表态是举足轻重的。

“恒泰兄,你把话说到哪里去了!”唐志兴的神情,显得从容而大度。他说:“你我在虎溪书院读书时,不就读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诗句嘛!这男女之事,谁都晓得,是又有味又平常。说有味,是谁都想贪个花花世界。可又实在这太平常了。说句粗痞话,不就是卵大的事吗?复礼的这件小事,昌杰兄都已经通融,你也就没有必要耿耿于怀了。来!值年老爷,这些日子辛苦了,老弟敬你一杯!喝了这杯酒,你就安安心心当值年。喏!老弟我先干为敬。”

唐志兴脑壳一仰,便把一杯酒喝下了肚子。张恒泰说了声“多谢”,也跟着把一杯酒喝了。

“罗汉”们全体起立,举起了酒杯,同声喊叫着:“值年辛苦!干了这杯!”

“喝吧!我给你斟上。”刘昌杰轻声地对身边的亲家说。

“多谢!多谢各位乡亲抬爱。”张恒泰举起酒杯时,眼眶被泪水模糊了。

张恒泰虽然过了“十八罗汉”这一关,到了会馆祭祀时,却并不那么顺利。

八月初一那天,天刚拂晓,浦阳镇的上空便传来了鞭炮声。“噼哩叭啦”的小炮声夹着“嘣!嘣!”的大炮声,响彻云霄。一串串长长的鞭炮挂子,从高大门楼的墙顶,一直垂落到铺着石板的街道。鞭炮放过不断纤。红色的,白色的纸屑漫天飞舞,飘飘洒洒,在街道上铺满了厚厚的一层。门前两尊高大的石狮子,也被堆埋了半截。财大气粗的江西客商们,年复一年,就是通过这种最直截了当的方式,进行着最畅快淋漓的炫耀。往年,万寿宫的鞭炮,是从拂晓放到早上祭祀仪式结束。这天却不同,早饭过后,鞭炮声依然在没完没了地响着,似乎没有停歇的意思。镇上阅历丰富的长者们,从不停歇的鞭炮声中,敏锐地体察到今年的上会出现了意外。

事情果真如此,令张恒泰难堪的事情发生了。清早,当万寿宫响起第一串鞭炮声时,张恒泰便派出两个精壮后生到附近的田野里去抓绿皮蛤蟆,必须在祭祖仪式开始之前送到。祭祖时,要将这只绿皮蛤蟆放在神案上一只盛有少许汾酒的瓷盘边,再罩上一只玻璃罩。绿皮蛤蟆就一直蹲在这瓷盘的边缘,直到仪式结束,才能将蛤蟆放归田野。西帮客商称绿皮蛤蟆为“蛤蟆太公”。相传许真人是绿皮神蛙转世,祭祀时必须将他的“真身”请到。许真人生前爱喝汾酒,也必须让他尽兴。蛤蟆是“太公”,抓蛤蟆必须说成“请”蛤蟆。多少年来,请蛤蟆从来都是顺利的。这天却不然,祭祖仪式就要开始了,派去请蛤蟆的后生,直到吃早饭时,仍不见回转。张恒泰急了,赶紧再派两个后生去请。他吩咐门楼前放鞭炮的人,在祭祖未开始之前,鞭炮要不断牵地放,绝不能停止。他一面着人将库房里存放着的鞭炮搬运到门楼之前,一面又着人迅速到炮铺里买来了大量鞭炮。就这样,万寿宫的门楼前响起了经久不息,却又令人不解的鞭炮声。

浦阳万寿宫的祭祀有定规,叫做“闭门祭祖,开门唱戏”。八月初一这天早上,赣籍同乡在会馆里闭门祭拜祖先。早饭过后,由高腔班唱戏,敞开大门请宾客前观看。打头的剧目一定是《许真人降孽龙》。通过戏文的演唱,赞颂许真人降孽龙、保万民的功德。

每年万寿宫上会,被邀请的宾客,不但毋需送礼,还会获得一个数目不小的利市。宾客总是非常踊跃。早饭过后,人们涌向万寿宫。千总衙门的段千总,三府衙门的汪通判,都轻车简从,带着眷属,前来参加盛典。各个同乡会馆和同业会馆,也都派了代表前来。往常,祭祖结束,鞭炮停放。今天的鞭炮怎么还在放呢?众人疑惑不解,面面相觑。刘昌杰忙将宾客们迎进花厅。段千总、汪通判等重要客人,由张恒泰请到了后院的议事堂饮茶。当宾客们得知,是由于蛤蟆太公没请到,致使祭祖延误时,花厅里一片哗然。张恒泰心急火燎,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派人前去打听,为什么蛤蟆老是请不来?得到的回话是,因为天旱,田垅里的蛤蟆极少。见到的蛤蟆又都偏生不是绿皮的。

西帮的乡亲们,包括“十八罗汉”,以各式各样的目光投向张恒泰。多数的人都和他一样焦急,在一旁看笑话的也不能说没有。连他自己也在犯疑,莫非真是那畜牲干的勾当得罪了蛤蟆太公,蛤蟆太公才迟迟不肯露面?!

这时,一个后生抓着一只偌大的绿皮蛤蟆,飞也似地跑进万寿宫。张恒泰喜出望外地迎上去问道:“田垅里不是没有绿皮蛤蟆吗?这是从哪里请来的?”

那人回答:“是刘昌杰老爷着我们去到楠木峒的濠沟里请来的。”

张恒泰才猛醒,也真是,怎么没想到派人去楠木峒请呢?那里的峒壕间蛤蟆最多。危难时刻,是亲家刘昌杰又一次救驾。他抬起头来,看见站立在神龛边的刘昌杰,正朝着他点头微笑。已是身心交瘁的张恒泰,将那只千呼万唤始出来的蛤蟆太公小心翼翼地覆罩在神案上的玻璃罩里。他忽然觉得,那玻璃罩中的蛤蟆太公,两只眼睛鼓起,仿佛充满着对他的责备。

门楼外的鞭炮声,仍然不停地响着,一直响到张恒泰主持的祭祖仪式结束。浦阳镇上的老百姓,这时已经吃过午饭了。从来都是上午演唱的高腔戏《许真人降孽龙》,顺延到了下午才开锣。前来看戏的宾客们对于这出年年依旧的戏文,早就了如指掌。看戏无关紧要,那个利市倒是心里惦记着的。当祭祖仪式还在进行时,张恒泰就安排账房,到花厅把利市分发给了宾客。等到大戏开台时,看戏的宾客已经寥寥无几了。

伴随着唢呐声声,戏文《许真人降孽龙》搬演开始。这时,张恒泰步履踉跄地从前殿走到后殿,走过花厅,推开客房的门,一捆柴似地倒在了床上。他瘫睡在那里,浑身骨头如同散了架子一般。不一会儿,刘昌杰也不声不响地进到客房。他坐在床沿上,一把握住张恒泰冰凉的手,关切地说:“恒泰兄,你太累了。”

“亲家,多谢你!”张恒泰躺在床上,品味着刘昌杰热乎乎的双手传递过来的体温,一串滚烫的泪水,情不自禁地从眼角滚落了下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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