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燕那边在欢天喜地地张罗着结婚的时候，高秋却因病情恶化，重又住进了医院。医生说，只怕他这一次是挨不过去了的。

这是一间单人病房病房，病房里只有一张床，高秋直挺挺躺在病床上，眼睛半开半闭地看在天花板上，对周遭的一切喧嚣全无反应。梅老师和高云泽寸步不离地守在病床前，眼眶却象干涸了的两眼水井，流不出一滴泪。眼泪早就哭干了的，只是满脸抽搐地裂着嘴。

家里的亲戚都来了，围在病床的周围，看着梅老师在做着徒劳的努力。她的声音已经沙哑了，蹲在床边“秋儿，秋儿！”地喊了半天，可那床上躺着的不像是她的儿子，倒仿佛是一块木头。她紧握着高秋放在被子外的一兄枯瘦的手说道：“秋儿，如果你可怜妈妈的话，就答应一声好吗？”高秋的眼睛还是看在天花板，眼神涣散游离，仿佛他的魂魄已经离开了躯体。

大姨和小姨站在床前不停地抹眼泪，高平站在一群人的后面不停地擤鼻涕，仿佛患了重感冒一样，其实是通过鼻子把眼泪给擤掉了。高秋跟他是一起长大的，从小感情就特别好，虽是堂兄弟却胜似亲兄弟。高秋小时候很孤僻，对谁都抱着敌意，唯独对高平是个例外，弟兄两好得像一个人似地。高平小时候只要被人欺负，高秋就会跟人家拼命，那不顾一切的样子让高平见了都害怕。可那个小小年纪就犟的跟牛一样的英勇男人，生命却已进入了倒计时。高平真想把他从床上揪起来，跟他打一架，像小时候那样。

大姨担心梅老师承受不住，把她换下来接着跟高秋说话。她的嗓门大，在床前喊魂一样喊着高秋的名字，喊得高平的心抽蓄着挤成一团，而高秋还保持着那个表情。高平忽然灵机一动，拨开众人挤到床前，附在高秋的耳边说道：“高秋，还想见见如燕吗？”说完就高度紧张地盯在他的脸上，生怕错过他的面部表情的每一个细微变化。但高秋还是没有反应，高平无奈地转过身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面巾纸揉搓着发红的鼻头。身后的几个女人忽然情绪激动起来，高平循着她们的视线连忙回头，只见高秋的嘴角微微抽蓄了一下，眼神就缓缓地从天花板上移到了大家的脸上。

自从他生病后，家里人为了不引起他的感伤，在他面前决口不提如燕的名字的。他已经好几个月都没听见有人说起这两个字了。刚才自己昏昏沉沉中，也就感觉不到什么疼痛了，身子变得很轻很轻，像一只鸟儿一样飞了起来，飞出了病房，飞到了很高很高的地方。他也不知道去哪儿，正在迷迷糊糊在游荡时，猛然听到有人喊着“如燕！”，像云层里响起一声惊雷，把他从混沌中惊醒过来，他重又跌回到了病床上，身子变得沉重起来，脑袋里像又把锯子在锯。

梅老师一下子扑过来，哭倒在床前说道：“秋儿，你总算清醒了，你可把妈妈吓死了。”大姨回头对高平说道：“他心里还是放不下那姑娘的，要不，咱们就告诉那姑娘实情吧!让他们见上一面?”高平没有做声，扭头看床上的高秋。高秋让大家瞒着如燕，目的就是让她尽快把自己忘了，好重新找个好的归属。为了做得绝情，故意制造了和小妍结婚的骗局。戏都演到剧终了，再揭开真相的话就前功尽弃，枉费了高秋的一片苦心。

高平注意到高秋的喉结异常粗大，也许是因为太瘦的缘故。那粗大的喉结忽然上下滑动着，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响着，他要说话了——一屋子的人顿时鸦雀无声。梅老师伏在他的身边，把耳朵贴在他的嘴巴处小心地问道：“秋儿，你说什么？”高秋的身子颤抖了起来，一张一翕的嘴里才吐出来几个断断续续的字符：“不-----不要去-----惊动----她！”说出这几个字好像异常吃力，额头上渐渐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梅老师拿着一块手绢儿替他擦汗，嘴里说道“好吧，全听你的，你不让找她我们就不找她，只要你好好的，不要着急……”

高云泽转过身去拿起床头柜上上的一只保温桶说道：“我预定了鸡汤的，现在应该有了，我去盛了回来。”说吧借故走了，走出去后随手带上了门，人却靠在门上，顺势把眼角的一颗泪给擦掉了。这一年多的时间，仿佛所有的不幸和灾难都降临到他们家。先是梅老师乳腺癌开刀，接着自己出车祸，现在高秋又来了这个致命的打击。这个坚强的男人都快撑不住了，他只很自己悔悟得太晚，希望老天爷能开开恩，让他多一些补偿他们母子的时间。

大姨小姨也都几天守在这儿没有合眼了，梅老师便劝她们回去休息一下。她们临走前又说了几句宽慰的话，才陆续续地离开了。病房里顿时安静了下来，高秋似乎有点累着了，一会儿就沉沉睡去。梅老师站在床前看了他一会儿，怕自己弄出响声惊扰了他，就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

前一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雪，今天的天气就寒冷了许多。玻璃窗外结着形状各异的冰凌子。站在开着暖气的屋里看着窗外的雪景，倒象在看电视里的新闻报导，觉得那大雪是下在别处了。她就想到高秋小时候，在下大雪的天气里，偷偷去屋外拿这种冰淩子玩。小手被冻得通红的。她心疼地拖过他的小手，用嘴巴哈气帮他捂着。高秋每每会睁着黑黑的眼睛说道：“妈妈，我玩这个不会感觉冷的。”那稚嫩的童音格外动听，渐渐地变成浑厚的男中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来：“妈妈！妈妈！”她吓了一跳，这才明白过来，是高秋真的在喊她的。

她回过身来，看到床上瘦得缩小了的高秋，象个孩子一样平躺着，正看着他的背影。她激动地走了过去问道：“高秋，是你在叫我吗？”。这么多天了，高秋一直是半梦半醒的，对周围的人都是一副无动于忠的样子。可现在的高秋，眼神清澈地看着母亲，张着的嘴呼赤喘气。她眼里一热，那个熟悉的儿子重又回来了。高秋说道：“妈妈，是外面下雪了吗?”梅老师的眼睛溢出了泪，一把就抱住了瘦弱的儿子，把整个脸都伏在儿子的胸前说道：“儿子，真的是你在叫我吗？是真的吗？”

高云译正好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个保温桶，看到屋里的情形倒惊住了。梅老师抱着高秋，嘴里轻哼着一首不成调子的歌。高秋的两只瘦弱的手臂抱住了梅老师，那种相依为命的样子让人觉得心酸。他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着室内的情景，不敢动一动，生怕自己弄出响声惊扰了他们母子。但脚下一个不小心，碰着了门口放着的一个热水瓶，热水瓶“噗”地一声倒在地上，瓶塞被弹开，滚烫的水汩汩的流了出来。他慌忙去扶那热水瓶，屋里的人也惊觉了，梅老师抬起头，看见高云泽手忙脚乱的样子，高兴地喊道：“秋儿他爸，你过来看看，高秋好像好多了。”高秋惨白的脸色竟有了一丝红润，对走近前来的高云泽说道：“爸爸，你——辛苦了！”高云泽一叠连声的说道：“不辛苦，不辛苦！”被儿子这样一说，他觉得局促不安的，糊里糊涂地又把手上拎着的保温桶随手搁在了床上。等到发现时，已经撒了一点汤在被子上。梅老师善意地责怪了几声，把一条被子折叠起来放到高秋的背后，让他半倚在床上。然后盛了一点鸡汤，端到他的嘴边，一勺一勺地喂她，高秋居然很配合地喝了几口。

喝了鸡汤的高秋似乎增添了一些力气，倚在床上看着窗外白茫茫的雪景，忽然对梅老师说道：“妈妈，我很想去一个地方。”梅老师跟高云泽对视了一眼，才问道：“你想去哪里？”高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但梅老师还是清晰得听到他虚弱地说：“我很想看看柳絮——就是柳树——开的花。”梅老师奇怪地说：“现在是冬天了，怎么会有柳絮呢？”忽又醒悟般问道：“你想去柳城？”高秋轻轻地点了点头，梅老师困惑地说道：“可是，可是柳城现在也是冬天啊？”又俯下身子，爱怜地说道：“你安心养病，等来年春天妈妈带你去柳城看柳絮行吗？”高秋的眼里露出淡淡的失望，泪雾蒙蒙地看着窗外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只怕我等不及到春天的。”梅老师一惊，手里的不锈钢勺儿叮当一声掉在碗里，为了掩盖自己的惊慌，她又故意把勺儿敲了几次碗，口里说道：“你说的——什么话？怎——么会等不及？等你病好了，咱们把家——搬过去都行！”转过身去把碗搁在一边，顺手拭了一把泪。心里隐隐地担忧着，高秋今天的种种迹象很像是医学上难以解释的“回光返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