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来了，快吃饭吧。”黄石公看他一眼，微微一笑道，“我寻觅多年，只有你是个好苗子，果然，一出手，便叫那小混混平定了天下，令为师惊奇啊。”

张良对他行了个礼，不卑不亢道：“师傅严重了，是刘邦能听善言，御人有术，弟子不过动动嘴皮子，实在算不上什么功劳。”

黄石公却摇了摇头：“上位者，不过是谋臣手中的一枚棋子，想当年鬼谷子座下，几个弟子搅弄风云，名震天下，也不过是动了动嘴皮子而已，却名流千古，载入了史册，为师能有你此弟子，正是为师扬名立万的开始。”

张良垂下了眼帘，恭顺地回了一个字：“是。”

他坐在黄石公右下手的位置，忽又抬起头道：“师傅，我带来的人，还要带出去的，他们是俗世之人。”

“哈哈，好，准了准了，那么美貌一个小娘子，留在山上，这些小子都无心向学了。”黄石公哈哈大笑道。

张良脸上仍然面无表情，只恭恭敬敬地道了一声：“多谢师傅。”

他的命，是黄石公救的，身体恢复后，又在这山上受他传授，专研权术谋略，经天纬地，星相卦术，唯一的条件，就是替他找到真命天子，平定这乱世。

如今，他做到了，所以这深山，他可以进出自如，他自由了，他可以去做，任何他想要做的事情了。

张良默默伸手去拿筷子，悄无声息地用着山上粗淡的素食。

黄石公微微扫了他一眼，忽然出声问道：“张良啊，你觉得这山上的饭菜合你胃口，还是那汉王帐中的珍馐百味更合你的胃口啊？”

张良的筷子顿了顿，微微抬起眼，一双清泓的眼底下是深不可测的暗涌。

“这山上的饭，我吃了十年，自然是山上的饭菜更合胃口。”张良低声答道。

黄石公哈哈大笑起来，捻了捻胡子，朗声道：“当日第一眼见你，我就知道，你小子，是我山中门人，不是寻常凡夫俗子，如今看来，果然，果然是。”

张良一直平静的脸色，微微一变，闪过了一丝惊慌，不过一瞬，又藏匿在冷清的面皮之下。

“师傅缪赞，子房亦是凡夫俗子，深慕名利，贪图富贵，眷恋凡尘，不过是普天之下最微渺的一个凡夫而已。”张良缓缓开口，淡静地回道。

“哈哈哈，心里还在想着你那小娘子是吗？”黄石公脸上仍是一副看穿世事的表情，只是向来透着悲天悯人的眼底闪过了一丝叹息，轻声道，“红尘种种，皆是浮云，你若是继续痴缠于她，不仅毁掉自己辛辛苦苦建立下来的名声，也会连累于她的，你在这山上苦学十载，如今功成扬名，世人皆尊称你为帝王之师，你又何必执迷不悟，自毁前程呢？你自以为计谋无双，能够令她全身而退，却不知你会为她惹来杀身之祸，她孤苦半生了，如今若是随着你胡来，她那些苦岂不是白受？况且，你那小娘子，也不是凡人，她也胸怀大志，肩负苍生责任，你切勿任性妄为，害了她。”

张良想不到自己的心思,竟然被师傅一目了然，心下震动，失声了半响，才微微颤抖着嘴唇，哑着声音道：“师傅，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黄石公见他脸上血色尽褪，惨白一片，本来就清瘦的身躯，此时更是显得摇摇欲坠，心里也有些恻隐，但仍然硬起了心肠，一字一顿道：“你托我去乌江扮作亭长，接走项羽和他的女人，临行前，我便起了两卦，那项羽命定至此，无可改逆，他虽然身死，却成全了世人，给这天下一片安定，福萌世人几百年，你那小娘子，她亦肩负世间责任，但是，她却要活着，刘邦年纪已大，命不久矣，日后这江山，还要靠他的嫡妻稳定朝堂，若你带走她，这好不容易才平定下来的天下，岂不是又要陷入动乱？你亦是乱世中活过来的人，你忍心让这刚刚看到曙光的百姓，又陷入黑暗之中吗？”

张良早知道他师傅不是一般的隐士，可是他想不到，他的修为，已然到了这样的地步。

这个消息，实在令他震惊，心痛，他怔了半响，才缓缓流下一行清泪，哑着声音问道：“师傅，你如此大才，为何不出山，却要这般为难我与她？这天下苍生，关我何事？又关她何事？”

黄石公见他仍然这般痴，忍不住叹气了一声，对着他道：“所有的责任，你肩负，他便会有馈赠的，你若不是苦学这十载，你早已没有了性命，她若是随你离开，得到了一些，也要失去得惨烈，自由定数，她亦会有自己的抉择。”黄石公不能再与他说下去，只微微摇了摇头，走开了。

张良却拦住了他，拽住了他的衣裳，一个谪仙般的人，此刻痛哭流涕道：“师傅，我为何不能带她走？我已然为这天下，牺牲十几年，还不够吗？为何还要牵连她?我允诺于她，定要带他走的！”

黄石公摇了摇头，拔开了他的手，叹气道：“痴儿，你还不明白吗？你和她正是肩负了天下责任，上苍才恩赐你们余生再见，不然早在十几年前，就是永别了！你若执意待她离开，刘家发生了动荡，难道她就不会后悔，不会怨你吗？与其因爱生恨，不如相忘于江湖。”

张良哭得像个孩子一般，仍然紧紧拽住了他的衣袖，不让他离去，痛哭道：“刘邦已有新欢，又即将喜添麟儿，天下大定，缘何非要将她拘死在深宫之中？”

那黄石公从怀中掏出占卦的龟壳，当着张良的面起了一卦，龟壳大定后，才叹气道：“刘邦命不久矣，小儿顽劣，大儿懦弱，唯有刘盈堪当大任，然刘盈命数薄弱，年寿仅有21岁，你若带走吕雉，叛出师门，刘盈必死无疑，这江山若是落到旁人手里，天下岂非大乱？我此番话，已是泄露了天机，寿数减十，你若是再执迷不悟，我只有忍痛将你囚在此处，永世不得出山！”

他落下这番话，便猛地吐出了一口鲜血，张良大骇，这才明白，他当真是泄露了天机，赶紧冲上前去，扶起了黄石公，低声道：“师傅，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黄石公微微动了动唇，哑着声音道：“你，你知错便好。”

他落下话后，便合上了眼睛。

“师傅——”张良哑声唤道，但是他怀中的黄石公却已然没有了声响。

“师傅！”张良心下巨慌，又唤了一声，黄石公依然没有声息。

“师傅，师傅归仙了——”其余的弟子围了过来，都纷纷痛哭出声。

张良完全想不到，师傅为了他，竟然会自损寿命，泄露了天机，与一众师兄弟处理了丧事后，他又找到了师傅的遗书。

遗书中将此山中弟子交由张良管教，还有师傅著作的兵书，要求张良整理好，永久流传，传承这一门帝王之师的绝学，并再三交代张良不得贸然带走吕雉，坏了天下气数。

张良抱着他整理的竹卷，久久不能回神，心死如灰。

原来，他真的，永远无法再与吕雉一起了，再也无法了——他们的过往，真的成了过往，日后，只能在梦中相见了。

公元前205年2月，张良仍然滞留在山中整理师傅的著作，虞妙怀孕七月余，忽然腹中剧痛，有了早产的预兆。

大痛三日后，在淑女的照料下，虞妙艰难地产下了一子一女，竟是双胎。

她本来就是早产，又是双胎，两个孩子自然比不得别的孩子，十分孱弱，张良从淑女手里接过两个孩子的时候，孩子裹了厚厚的襁褓，就跟猫儿似的，连眉眼也看不出模样来。

“她身子可有大碍？”张良将孩子交给了早就守在一边的奶娘，低声问道。

这奶娘也是前些日子置办丧事用品的时候，在山下遇见的，她丈夫死在战事之中，带着幼子被凶恶兄嫂赶出家门，孩子得了病，不幸死去，她悲痛欲绝，欲要投河，被其他弟子救起。

“这孩子这么小？太小了，比我家狗子小太多了……可怜……”那妇人低声叹气，却充满了爱怜之意。

“公子，不好了，夫人她，血崩了……”正说着话，淑女忽然匆忙跑了出来。

“去叫大师兄，他会医术！”张良吩咐道，赶紧往房里跑了过去，房间里烧了炭火，很暖和，却弥漫着一种浓重的血腥味。

“虞妙。”张良蹲在床榻边上，低声唤了她一声。

虞妙脸上血色尽无，倾城绝美的容颜惨白一片，她听了张良的声音，睁开眼睛，忽然露出一个动人心魄的笑容来。

“先生，我看到夫君了，他来接我走了。”虞妙的声音微弱，缺带着一丝久违的喜悦，“劳烦，先生，替我照顾孩子。”

张良适逢送走师傅，心里本就难受，见她这样，更是哀伤：“虞妙，你要活下去，孩子需要你。”

虞妙唇角抿着笑意，声音越来越低：“夫君，爹，娘，你们都来了吗？让你们久等了……妙儿这就来了……”

她的声音沉寂了下去，再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