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重逢以来，除了当日神智未清之时，她便一直对自己避如蛇蝎，这是第一次清醒着亲近自己，张良自是惊讶，整个人都僵硬了。

两人沉默了许久，他才动了动干涩的唇瓣，自嘲道：“所以你这是在同情我吗？”

吕雉的泪水打湿了他后背的衣衫，他甚至能够清晰感受到她炽热的呼吸，张良冷寂如死灰的心似乎遇到了阳光一般，不着痕迹地动了一动。

吕雉摇了摇头，声音带着哭腔：“我不是同情你，我是心痛你，你为何不早与我说——你不说，我怎知道你受了这么大的苦——”

“与你说了又如何？你会答应跟我离开吗？你会离开刘邦吗？”张良的眼底依旧灰蒙一片，冷声打断了她的话。

他张子房向来是优雅从容的人，这般拎不清纠缠她，他自己也对自己不齿。

可是情至深处，又哪里还有什么尊严和体面，有的都是奢望和希冀，哪怕得了一个谎言，他也会甘之若饴的。

“会。”吕雉却一把抓紧了他血迹斑斑的手，将头埋在了他的肩膀上，低声哭道，“我会跟你走的，先生，我爱的人，一直都是你啊——一直都是你，是你不信我，是你不信我——”

她的眼泪滚烫黏腻，如同一场及时雨，将张良心底死死埋葬起来的情思浇灌起来，瞬间就生根发芽，冲破了顾忌和疑虑，在他的心底长成了繁茂大树。

张良忽地回过身来，将吕雉紧紧搂在了怀中，他的力度很大，直将吕雉受伤的脊背烙得生痛，但是吕雉却没有动，任由他紧紧抱着自己。

哪怕在这一刻死去，也没有什么遗憾了，她心里生起了久违的欢喜。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很快，我就来带你走。”张良嗓音冷沉，却又多了一分缠、绵的亲昵。

吕雉在他的怀中点了点头，没有作声。

张良摸了摸她凌乱的头发，将她细碎的头发慢慢捋顺了，温柔而坚定道：“你且放心，我定然不会让你有后顾之忧，你吕家所作的努力，都不会白费，该得的名利都会有。你女儿会和张熬顺利完婚，儿子也会继承刘邦的衣钵。而刘邦，他想要的，这个天下，他也会得到。你不会有任何顾虑，也不会有任何的流言蜚语，你只需要安安心心，在这里等着我，知道了吗？”

若说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人可以让吕雉全身心地相信依赖的，这个人便是张良。

她自然是信他的，无任何条件的相信。她在心里这般说服自己。

“好，我等你。”吕雉再次郑重地点了点头，目光痴痴地抬起眼，看着张良瘦削冷峻的侧脸，终于还是忍不住伸出摸了摸他越发尖瘦的下巴，低声道，“先生，你若有什么难处，要及时与我说，我既然答应跟你走，从前的怨怼便一笔勾销了，你可答应？”

张良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与她十指紧扣，本来疏离的目光终于有了些许暖意，低声道：“好。只要你愿意跟我离开，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只要你愿意——”

这样的话，是她的先生才会说出来的，这样的宠溺，是她心爱的夫君才会说的——

吕雉热泪盈眶，复又靠在了他的怀里，不知为何，竟突然生出了一种生离死别的苍凉来。

“我还要等你多久——”吕雉只觉得自己的心口刺痛，轻声问道。

这一次，是要等十年，还是二十年呢？有生之年，是否还能叫他一声夫君？

吕雉对这样的盟约，完全不抱指望，不过是一个念想罢了，可是终究是爱了半辈子的人，她哪能没有半分动容呢？

“不用很久——很快——”张良的语气虽然温柔，却很是坚定。

“大娘子，你睡了吗？”吕雉正要再说话，门外却忽然响起了叩门声，是香儿。

“姑爷命我给你做些吃的，你睡了吗？”香儿见房间里没有声响，又问了一声。

吕雉与张良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难堪和屈辱。

他们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可是如今却因为阳错阴差的命运，竟然沦落到这般境地——

两人都是清傲冷静的人，却在这个瞬间都有些崩溃。

“我不想吃，你端下去吧，我已经歇下了。”吕雉默默攥紧了拳头，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冷静些。

“那好吧。”香儿半夜被刘邦揪起来，也是困的慌，打了个呵欠道。

“我睡眠不好，谁都不许让进来了，等我睡醒再说。”吕雉见她要离开，又补充了一句。

“好的。”香儿应了一句，又端着东西出去了，直到听见了关门的声音，吕雉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然而，应付完香儿后，她与张良对视一眼，竟都无话可说。曾经最亲密亲昵的人，如今却相对无言，两人的情绪都有些黯然。

“你此次入关，刘邦知道的吗？”静默了许久，吕雉才幽幽开口，勉强地问了一句话。

“自然知道。”张良神色已然恢复冷静，淡淡地回道。

两人又是无话，只余昏暗的灯火在诺大的房间里摇晃，窗子外面，一阵接着一阵的冷风灌进来，吕雉瑟缩了几下，只觉得甚是凄凉。

此话过后，竟又是静默，吕雉抬起眼，看着眉目如画的眼前人，只觉得他性子阴晴不定，不再像以往，只能怯怯地开口道：“那先生，你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日刘邦，定要找你议事的。”

张良一直落在她头上的眸光这才移到了她的眼睛上，与她对视，缓缓启唇道：“我不能留下来吗？”

留下来？这可是刘邦的行宫！吕雉惊愕地看着他，声音有些发颤：“你不怕被刘邦发现吗？”

虽然不齿，虽然难堪，可是他们现今的身份，的确是不能做这样的事。

“我孜然一身，不过一条烂命，我怕什么？”张良缓缓勾唇，勾出一个清冷至极的笑意，目光清淡而疏离地看着吕雉，一字一顿道，“怕的人是你，你不信我。”

是吗？她不信他吗？吕雉被他这话说得愣住，沉思了半响，才觉得自己的确是害怕——

她愿意跟他离开，可不是现在，也不是以这样的方式。

她吕娥姁欠他的情意，可是刘乐刘盈，还有吕家众人并没有欠他的，她向来行事分明，从不会牵扯无辜。

她也觉得自己这般犹豫小心，的确是有负他的情意，可是形势逼人，她也没有办法啊。

吕雉心里既觉得无奈，又觉得愧疚，终究还是光着脚起来,吹灭了那盏微弱的灯火，又摸着黑回到了榻上。

“既然你想留下，那便留下吧，你若是不怕，我也是不怕的。”她口是心非地说道，爬到床榻里侧躺下了。

张良仍在榻边坐着，愣了许久，才缓缓脱掉了靴子，挨着她躺了下来。

两人俱都无眠，瞪着双眼看着虚无的一片漆黑，气氛僵硬而尴尬。

不是这样的，他们曾经不是这样的啊——

吕雉脑子里，依旧记得当日新婚，他们是如何的蜜里调油，每一个眼神，都能够看到对方的影子。

是她不爱他了吗？不是啊，每夜梦回，惊醒，她第一个想到的人，依旧是他。每次想起他，她心口的悸动，一如当日，并没有任何不同。

吕雉向来觉得自己是理智冷静的人，哪怕是当日怀着刘乐，她也清楚自己要做什么，那是她唯一的念头就是保住刘乐，不惜用任何方法，任何手段。

可是如今，她竟然头一次对自己未来的路产生了迷茫的情绪——她应该怎么做呢？她怎么做才是对的呢？

到底是离开，还是留下——

是的，先生说得不错，她不信他了——她甚至连自己都不信了——她看不见自己的心了。

就在这个时候，张良忽然转了个身，黑夜静谧，人的五感尤其敏锐，吕雉自然察觉了，顿时就浑身僵硬了起来，竟有了一种从没有过的紧张。

张良轻轻地伸出手，摸到了她的脸，她的脸上尚有泪痕，带着冷意。

他轻轻地顺着吕雉的脸，一寸一寸地抚摸下去，忽然长臂一伸，将她整个人都搂在了怀中。

“别哭了，我以后不会再让你受委屈的。”他低声呢喃道，轻轻地亲了亲她的头。

吕雉无言。

“雉儿，是我做错了事情，让你受了这么多的苦，如今这样的结果，都是我该受的，可是我不甘心——我会对你好的，你要原谅我，好吗？”张良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轻声呢喃。

这样的情形，吕雉曾在梦中梦见过的，她曾在最绝望的时候，做过这样的梦，她梦见他没有死，回来寻她，对她道歉——说他错了。

她曾做梦都想要梦见情形，如今真的实现了。

然而她却没有半分梦中的喜悦，也没有喜极而泣，相反的，她心里沉甸甸的，似乎压上了一块大石头，令她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为何会这样呢？为何呢？吕雉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莫非，她竟然不爱他了吗？她一直心心念念的先生，每次想起都心如刀绞的张子房，如今就在她的身侧，亲昵无比地搂着她，她却为何这般心事重重呢？

莫非，她真的不爱他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