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雉听到她蓦然的惊呼，才抬起眼来，一张容颜绝色的脸庞，瞬间就撞进了自己的眼底。

那样的眉眼，她似乎是在哪里见过的，但是又好像没有见过——

虞妙见她征楞，大约是认不出自己了，她当初见吕雉的时候，不过是十来岁，如今又过去了十几年，她变化有些大，认不出也是正常的，便是夫人，她也老了许多，虽然眉眼仍是那样的每样，神色却沧桑了许多。

“夫人，我是虞妙啊，你不记得我，从前在东海，是先生与你收留了我，让我跟着公子——”虞妙上前执住了吕雉的手，慌忙提醒道。

吕雉这才想起来，伸手摸了摸虞妙的脸，细细端详了一番，出声叹道：“真是你，我说怎么那么眼熟呢，你都长大了，我都认不出来了。”

虞妙拽住她的手紧了几分，着急道：“夫人，你怎的到这儿来了？当日先生出事之后，我与公子曾去过你们的家乡，并没有找到你们，吕媭姐姐，她还好吗？”

吕雉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道：“这事说来一匹布那么长，我是被俘到这里来的。”

俘来的？虞妙是个聪明人，脑子里当即就电石火光般想到了张良当日跟她说的话，你欠的不是公子也不是我，此次就是让你去报恩的。

莫非，夫人竟就是那汉王刘邦的家眷？可是先生他——他们——从前多么恩爱啊。

“夫人，难不成你就是那汉王那汉王刘邦的妻子?”虞妙不可置信地看着吕雉，声音有些颤抖。

若是这般，那可就难办了——

吕雉点了点头，无奈道：“是，我是刘邦的妻子。”

这个世道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令她如此艰难，好不容易遇上故人，却又是敌对关系了。项羽是刘邦劲敌，虞妙是项羽的人——

“你怎么跟霸王处在一起了，公子呢？”吕雉也问道。

虞妙四下扫了几眼，凑到了吕雉的耳边，压低声音道：“公子与先生因为帮助汉王出关，惹怒了霸王，霸王下令处死公子，先生令公子佯装自尽，离开了此地前往蜀地拜唐公等隐士为师，安度余生。”

这般做很是合情合理，只是张良心里复国的执念一直很深，这次怎会如此轻易放韩成归去避世？真是难得。

吕雉有些疑惑地看着虞妙：“既然公子离开，你如何不随他离开？兵荒马乱的，避世也是个不错的法子。”

曾经，她也想过和张良两人，在那东海的菊花桃树里携手安度余生，只是老天爷，不给她这个机会。

虞妙本来与吕雉对视的眸光，说到这里的时候不着痕迹地移开，有些娇羞地低下头，轻声道：“因为先生找到我，要我入楚宫，将刘邦的家眷救出，我心系霸王，不愿意就此错过，所以答应了。”

听见这话，吕雉却气昏了头，猛地拍了一下案桌，神色凛然道：“混账!他张子房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我被俘这楚营，是因为刘邦的缘故，与他人无关，若是刘邦不能救我，我身为他的妻子，便是死了，也是本份的事，你既然心系项籍，就不应该做这般两面三刀的事，如此对不住项籍，也对不住你自己，他与你说的话，你权当没有听见过，你若是为了心系项籍才留在这楚宫的，我成全你，若是你只为救我而来，你这就离开吧。”

虞妙想不到吕雉在这般落魄的时候，仍然还挂念着她，不忍她难为，她虞妙从小就没有娘亲,若是吕媭照顾过她，那也是给了她一些银钱，令她不挨饿，若说韩成照顾过她，那也不过是给她一个安身的地方。

从来没有人，像吕雉这般，如同一个娘亲一般，为她心事着想，不忍她为难，十几年前，她给她置办了女孩子的衣裳和首饰，那是她第一次穿女装。从前爹娘怕她容貌过盛，都是将她当成小子养的，虽说后来她也是常作男装打扮，但是那衣裳首饰，她却一直带着，无论奔走在何处，她都一直带着，哪怕早就不合穿了，她也从没有想过丢掉。

是她，让她知道，原来自己真的是个女孩子，原来她是这么美，她不是祸水，不是扫把星，她只是个美丽的女孩子。

现今她身在险境，她又如何能忘恩负义？只顾着自己的难处，而罔顾她的处境呢？

“夫人，你别，你别——”虞妙赶紧拉住了她，细声道，“先生与你对我有再造之恩，无论要虞妙做什么，都是虞妙应当的，虞妙必定不会负先生所托，一定要将夫人救出去！”

吕雉目光责备地看着她，又有些心痛，声音有些发哑道：“虞妙，你不必这样，我们救你，不过是举手之劳，此后你为奴为仆，伺候公子，这算什么大恩，他如今竟借此胁迫于你，让你做违背心意的事情，他此举已是龌鹾，令我不齿，我便是死，也是作为为救夫而死，与他张子房已没有半分关系，你马上、将他说的话忘掉，也将我们的从前忘掉，从此你只是虞妙，我也只是刘邦的妻子，我们不曾相识，不曾！”

吕雉说得咬牙切齿，声音坚忍，虞妙却听得有些难过。

先生为了救她，那可是单枪匹马，只身深入楚地之中，如今先生因为诓骗了霸王的事，是霸王心中一根刺，若是被楚人发现，他肯定是万劫不复的，可是夫人如今，心心念念的却只有那刘邦。

那刘邦算个什么东西，关键时候，能够抛下妻子老父逃走，简直不是男人所为，若是霸王，定然不能做出这样的事。

但是吕雉是什么人，虞妙那可是清楚的，她从小出身富贵，绝不是贪慕虚荣才这帮对待先生的，她也许，也是有什么苦衷的。

虞妙能够想到的，吕雉又怎么会想不到的，她只要一想到张良为了救他，单枪匹马惊险地深入楚地，将虞妙送到项羽身边，一向自诩高洁磊落的他，竟胁恩图报，令虞妙在项羽身边做探子——她就觉得心痛，心痛得如刀绞一般。

她都受不了内心的谴责，一向一根筋的张良又怎么能受得了？他向来尊师重道，固守底线，如今却为她做出这些违心的事情，他心里，定然比她更为难受。

她吕雉何德何能呢？她早已不配，早已不配了——

“虞妙，你不是说你心系项籍吗？”一阵沉默后，吕雉忽然出声问道。

提到项羽，虞妙咻的一下便想到了刚才在帐中，看他脱下战袍，伤痕交错的后背，脸上有些发热，垂下了眉眼，低声道：“当日我与公子回旧居取先生的故物，被官兵追赶，是霸王救了我们，后来又将我们带到了军中，给了公子一份差事，也是因为霸王对我们有此恩情，他才恼恨公子为了刘邦背叛了他，不然也不会痛下杀手。”

吕雉想不到竟还有这么一出，那么此前项羽质问自己骗他，说他寻遍了单父也不见自己，想必是确有其事了。他不是城府深沉的人，也不会将事情夸大了说，想必当日，真是为了寻她，将单父寻遍了，这才因缘巧合，救下了虞妙和韩成。

“那好，我与霸王有旧谊，我这就去说他说，让他娶你为妻，你若成了他的妻子，自然要一心对他，对他不离不弃，生死相依，再不管旁的任何事，你可愿意？”吕雉声音微冷，一字一顿道。

她还是不放心虞妙，怕虞妙会为了他们的旧事，为难自己，对项羽做出违心的事，此中滋味，她最是清楚，简直进退两难，犹如剜心。

但是虞妙若是与项羽成了婚，项羽是她的丈夫，她定然不会为了张良的一两句话，对项羽做出不利的事。

虞妙自然也知道吕雉所想，可是她暗慕项羽这么多年，她若是不答应的话，吕雉定然会想办法将她弄走的，那她岂不是要离开彭城，连见上他一面都成了奢望了。

虞妙脸色青白交错，沉默了好一会，这才低着头，声音坚定道：“好。”

吕雉这才松了一口气，她这般做，也是为了张良，若是他知道虞妙并没有按他的要求行事，大约心里会好受一些，不需负罪太重。

但她这次，却真是错估了张良，张良虽说为了她豁出了性命，却未曾为难过虞妙，不过也就是求她无论如何，便是日后刘邦不敌项羽，也要保住她性命而已。

吕雉得了虞妙的许可，心里松了一口气，觉得这个事情宜早不宜迟，当即对虞妙道：“我这就去找项籍，与他说这个事。”

虞妙毕竟害羞，想拉住她，可是吕雉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已然大步往前，打开了门，徒留她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十分尴尬。

“哎，这个吕姐姐，到底是她嫁人，还是我嫁人？她怎么这般心急？若是霸王拒绝了她，那我该如何自处？她想必打的就是这个主意，若是霸王应了，我成了霸王的妻子，我必不能再做什么对不住霸王的事情，若是霸王拒绝了，我也无颜再留在此地，当真是进退都合了她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