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成被张良的话震住，很是不解道：“先生的意思是项羽会杀了我吗？”

“便是他对你我没有杀心，若是汉王出师，他座下诸将，也定然会揪住我帮助汉王灭秦的事情不放，悠悠众口，他便是顾念旧情，也未必能保全你。”

韩成从小就是个心慈手软，循规蹈矩的人，此番他已然成为了项羽的臣子，张良却又教他叛逃而去，这与张良从小灌输给他的精忠报国，仁义治民又是不一样的，他一时间有些无法接受，只觉得与张良分离十余年，已经看不透先生了。

他叹了一口气，眼底浮起一丝痛处，哑着声音道：“先生，项羽虽然对待秦人，是残暴了些，但是他北上救赵，巨鹿上以五万楚军，击退秦人四十万，若不是他降了章邯，牵制了秦人兵力，汉王刘邦，又如何得以顺利入关中？这些暂且不论，便是你失踪此十几年间，他收留我和妙儿，虽然不太亲近，但到底也是深厚恩情，他允我回国，让他叔父替我求封韩王，容我回到韩宫，拜祭了祖宗，安抚了旧臣，圆了我这么多年的心愿，且我已是楚臣，他令我不得出城，我又如何能私自逃离？不仁不义呢？”

张良听了他的话，沉默了一会，良久之后，才轻轻勾起了一抹自嘲的弧度，声音疏冷道：“公子未曾如臣，死过一次，还不知道性命珍贵，别的东西，不过浮云而已。”

他若不曾死过这一次，不曾在生死边缘上挣扎数年，不曾尝过那种刻骨铭心的苦楚——他亦觉得自己大气凛然，无负天地。

可是直到知道她再嫁她人，生儿育女的那一刻，他才突然明白。

什么天下，什么复国，这般抢来抢去，不过都是上位者的私欲而已，与他又有何关系呢？

他求的，不过是一人而已——

但是他已经将她弄丢，这一辈子，再也不能了，再也不会有她了啊——没有了她，他九死一生，如蝼蚁一般乞怜而来的这条命，又有何意思？有何意思？

张良眼底被一股森冷的寒意布满，那寒意下，是结了冰的水潭，晶莹剔透，却又沁凉刺骨。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从前国王家破，他未曾流过眼泪，可是想到此后人生，不知还有数年，却要从此孤寂，他却忍不住委屈。

他能怪吕雉吗？他怎么能呢？他如此爱她，并不能怪她，是他一意孤行在先，又怎能怪她不顾誓言在后？

张良抿紧了唇瓣，攥紧了拳头，直攥得手上青筋暴起，面色冷凝。

韩成见他面色惨白，清瘦的身子都有些微微颤动，知道自己是挑起了他的伤心事，心上闪过一丝愧疚，神色担忧地上前扶住了张良道：“先生，你如何？是我不是，我不该顶撞先生。”

张良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的搀扶，面色疏离，淡声道：“主子折煞臣下了，我张家世代为韩臣，主子辩驳臣下，是天经地义的。”

“先生，我错了，我不是这个意思——”韩成见他神色冰冷，心里才有些慌，赶紧神色诚恳道，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这些年，我和项羽也都在四处寻吕家娘子，这也是我感激项羽的一个原因，如今他贵为西楚霸王，天下诸侯，又都是他分封的，我再找机会向他一提，定然能找到吕家娘子的。”

他这话一出，张良原本惨白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抬起手，不着痕迹地扶着一边的架子，缓缓动了动干涩的唇瓣，低声道：“不需，我已然知道她的消息了。”

韩成惊喜之下，竟未发觉他的神色不对，眼底下涌起一丝光芒，欢喜道：“真的吗？她如今在何处？小娘子可还安好？”

这么多年了，不止张良对吕雉情深意重，他同样亦对吕媭念念不忘。

张良勾起了一抹凄惨的笑意，声音幽远而凉薄：“她已然嫁了人，生了一子一女。”

韩成眼底的光亮瞬间灭了下来，随后便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韩成目光不忍地看着张良脸上如同死水一般冷寂，嘴唇动了几次，都发不出声音。

他虽然喜欢吕媭，可是他从来未曾得到过，不过是一个念想而已。可是先生不一样，他与吕雉拜过天地祖宗，行过礼，曾经两情相悦如胶似膝——

这个世间，所有人事物，不怕得不到，最怕是已失去。尝过它醇美醉人的甜，便再也沾染不得这尘世间任何一点苦。

先生便是如此。

他这么多年没有娶妻生子，是身份敏感，局势不稳，怕连累了人家姑娘，但是先生不一样。他心里只有一个吕雉，已然看不到世间任何一个女子。

韩成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他，这个时候，他想不到任何一句可以慰籍先生的话，只能目光愣愣地看着他。

张良自然知道韩成在看着自己，他勾起一抹惨白的笑意，缓声道：“汉王与霸王总归有一站，为免受我所累，希望公子能够听进去我说的话，早日在我安排下离开彭城。”

韩成始终是不忍，低声道：“先生为何一定要与霸王作对呢？便是——”

他为何就一定要助刘邦呢?项羽虽说有些不对之处，但到底是吕雉救过的人，他那时见吕雉甚是疼爱，就如同自己弟弟一般，便是吕雉知道了，也不会赞同他的做法的。

但是韩成将后半截的话都哽在了喉中，并不敢说出口。

“因为雉儿她嫁的人——正是刘邦。”张良对上了韩成闪躲的眼神，忽然冷声说道。

韩成惊讶得蓦地瞪大了瞳孔，愣了好片刻，才呐呐自语般道：“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我曾在他军中看到过一个酷似吕大哥的人——”

张良想起那日吕泽与自己的对话，只觉得喉头涌起了一阵腥甜，呛得他咳了两声，他掏出帕子遮住了唇口，又咳了几声。

白色的帕子取下来的时候，已然染了几分鲜红。

他的身子自从十几年前便落下了病根,如今痛到深处，更是牵扯起旧疾，又咳血了。

韩成见了他手上血淋淋的帕子，顿时觉得心疼万分，这可是对待自己犹如再造之恩的先生，他的命是他救的，学识是他教的，这个人亦父亦师，对自己恩重如山，他又怎么为了项羽与他顶撞呢？

“先生，是我不懂事，我错了，你让我走，我走便是了。”韩成上前扶住了张良，让他躺到榻上去，张良却伸手阻挡了他的动作，哑着声音道：“公子，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先回去吧。”

韩成扶着他坐到了榻上，看了他两眼，终究只是点了点头，退了出去，还掩上了门。

张良待他合上门扉后,才颓然地躺到了榻上,胸口处仍然是如火焚烧一般的痛着,他紧紧咬着唇瓣,缓缓地吐着气,双手更是紧紧攥着榻上的被单。

虞妙本在门外守着，将他们的话自然是听得一清二楚。

韩成出来后，她也跟了上去，两人走了几步，韩成忽然转过头来对着虞妙：“妙儿，先生让我离开彭城，你如何看？”

虞妙姿容出色，便是男装，看起来也是翩翩少年郎，唇红齿白，遮掩不住眼底媚色。

“虞妙听凭先生和公子安排。”她性子一向温顺，说话也是轻声细语。

韩成虽然应了张良，但是心底终究是觉得犹豫的，他虽然本就无心政事，但毕竟是韩王室的后人，如此避世而去，实在有负祖宗。

他叹了一口气，只觉得造化弄人，世事玄妙，缓声道：“你且收拾了行囊，听凭先生安排吧。”

“好，公子。”虞妙垂下了眼帘，不知道为何心里生出了一股奇怪的酸涩来。

她身世凄苦，娘亲早死，又因为过人容色，一直被爹当成男孩子养，但是现今这时世，便是个男孩子，长成这样，也不是好事。

因为她遭人惦记,爹得罪了人，惹来了仇家，从此父女俩便亡命天涯，若不是吕媭姐姐，她早已没命了。

可是便是吕媭，终究也是没能陪伴她，爹爹死后，她得幸被公子收留，一直跟在韩成身边，张良刺杀皇帝那些年，她和韩成同样是东奔西走，不得安宁，最后，还是项羽，给了他们一处安身之所。

她已然忘记自己来了这楚地多少年了，他有时候会差人送些东西来，见面的次数寥寥可数，每一次，他也是冷着脸,虽然他长得高大英俊，但是板着脸，看起来，却是有些吓人的，说话声音也很大，动不动就喜欢砸东西，脾气实在是差，跟公子那是无法比的。

可是不知为何，她却有些盼着他来，有时候公子有事情需要劳烦他，虞妙总会很是积极地前去，其实不为别的，就是想多看他一眼。

远远看一看，只要看到他，她就会想起当日,他飞身而来，从秦人手上、将她夺过来那一幕。

若然随公子离开了彭城，大约这辈子，她都不会再有机会见到他了。

虞妙忽然觉得心里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