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的天空是铁铅般毫无生机的灰色，磅礴的大雨冲刷着气息奄奄的古堡，将紧贴着其厚实的石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突兀的出现在了那里的爬山虎打得无力的垂下了叶子。当西斯廷斯走进迈克亚述的房间时，迈克亚述正是在凝望着窗外这不似清晨反倒更像是傍晚的阴沉景色。

那一瞬间，这位与其说家庭教师不如说是迈克亚述的第二个父亲的老先生仿佛在如今这位隐居的传奇人物身上，看到了十余年前那个不被重视的哑巴少年的影子。那时的迈克亚述正是向这样整日地看着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那窗外的景色，一言不发。在哗哗的雨声中，西斯廷斯坐在了迈克亚述的实木椅子上，静静地守望着眼前这个如当年那般坐在床上，但其实站起来已经与有些矮小的自己差不多高了的青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有不好的预感。”青年没有转身，但他确实是在向着一位不是生父但更胜父亲的人物倾诉：“非常，不好的预感。”玻璃上映出的青年那英俊异常的面孔，和因不常打理而显得有些过长而凌乱的一头栗色卷发，以及微皱的清秀栗色眉头，还有忧虑的宝蓝色眼睛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略微偏向中性的画面。

还没发育的小男孩嘛，西斯廷斯在内心里发表了这么一个感慨：“雨天嘛，现在的人们总会讨厌雨天……不过，在我的家乡，有时候大家伙儿会因为雨水的到来而欢呼就是了。要不要去（小）希斯尔塔那里转转？”西斯廷斯只是随口说说，他并没有想过自己的提议会被采纳，然而迈克亚述却朝着窗子上西斯廷斯的镜像点了点头。

透过镜像，西斯廷斯才第一次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比迈克亚述的不拘小节好多少。镜面上是一个曾经引以为傲的小胡子从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再也没打理了，接近黑色的卷发胡乱的纠缠在一起，戴着早已过时了的单片眼镜的颓唐中年人。已经离老年人不远了吧！他不禁自嘲。

转过身回避了迈克亚述换衣服的场景，回过头看到的已经是一身黑色正装，仿佛要出席谁的葬礼般的男孩。“我们走吧。”随着男孩轻轻的提议，两人共同步入了幽深的长廊。暗淡的烛光和密不透风发乌云中勉强透出的一丝丝天光让沉默的两人不至于带上烛台，远处的廊道里传来的乐天的女孩子们的喧闹声仿佛存在于两人无法融入的异次元世界。

“西斯廷斯先生，”迈克亚述忽然开口了，显得那般沉重：“假如，现在我被发现并不是希斯尔塔的孩子，甚至不应该被称作科里亚奇诺，你还会像这样站在我身边吗？”“当然，我的孩子。”西斯廷斯微笑着，靛青色的双眼中满载着恐怕在之前只有奥克里希姆的那位殿下曾见过的慈爱：“如果他们不让你姓科里亚奇诺，你干脆就姓西斯廷斯算了。”“谢谢。”迈克亚述没有抬头：“不过西斯廷斯就免了吧！”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两人欢笑了起来，忘记了一切现实与魔幻的纠葛，如两个一般的小孩子一样欢笑着。一边傻笑，两人一边开始了互相开对方的玩笑，迈克亚述说西斯廷斯像是一个硬套了一身礼服的流浪汉，而西斯廷斯则说很期待能看到迈克亚述穿女式晚礼服的样子。就在这短暂的几分钟里，迈克亚述第一次用西斯廷斯的前名称呼了他：“克里斯……这是个女孩的名字！”“哦天哪，我妈就是没什么文化嘛，用得着这么夸张！”

“欢迎，哥哥。”小希斯尔塔微笑地拉开了门：“好久没有在我的房间看到你了。”

“抱歉。”迈克亚述低了低头。

“没关系啦，反正我也没什么空搭理你。”小希斯尔塔将两人请了进去。他有着同样的宝蓝色眸子和栗色卷发，两者都有些疲惫的耷拉着，与迈克亚述七分相像但相较哥哥却显得更加男性化。那曾经令西斯廷斯压力极大的先天领袖光环此时似乎已经淡化到了甚至会被忽视的地步。

尽管如此，现在的小希斯尔塔却在另一方面让人感到了莫大的威胁，那是一种疯狂科学家般的气场，和学者综合症患者特有的深不可测感。奢华的卧室内，本应用于偶尔的零碎阅读的书桌被当作工作台来使用，各种千奇百怪的工具散落在各个角落里，而处在中心的干净地带上的唯一物件就是那支羽毛笔。“它发挥过什么作用了吗？”迈克亚述问。“我总觉得如果在城堡内实验的话会有些危险。”小希斯尔塔耸了耸肩。

迈克亚述环视周围，发现卧室里少了一样本应不可忽视的东西：“那条小狗呢，就是之前爸爸在你的生日会上送你的那条？”

“哦，我还想着你是不是忘了呢。当然这个假设是很荒谬的啦，毕竟咱俩不曾遗忘不是吗？”小希斯尔塔坐在了他的工作台前的椅子上，一边伸手请他的哥哥和西斯廷斯坐在那张太大了的床上一边保持着刚才的微笑说道：“我把它交给女仆打理了。每天一早蒂姆就会把娜缇格抱走，用过晚饭之后再带回来。不过娜缇格真是个好孩子，她清楚谁才是她的主人。不过非常遗憾，她的主人最近真的没有精力去照顾她了。”

闪烁在小希斯尔塔那宝蓝色的眸子中的，是真正意义上的欢喜与惆怅的混合，大概是想到了每天傍晚与小母狗的玩乐时光和每天清晨无奈下的分别吧。

“工作进度，怎么样了？”迈克亚述轻声问道。“嗯，基本上已经完美的复制出来了图样上的东西。”小希斯尔塔叹了口气：“不过接下来就是针对我自身的调整了。按照它的要求我应该把自己的真名刻上去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工作了这么些年之后，我却怎么样也不愿意把‘希斯尔塔·科里亚奇诺’刻上去。总感觉内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声音在提醒我，把这个名字刻上去的话一切就前功尽弃了……哎……”

“或许是因为那不是你的真名。”迈克亚述的声音很轻。“或许是这样……”小希斯尔塔的声音飘散在了空中。西斯廷斯坐在一旁，只是默默地看着，不知道该怎么插入这奇怪的对话中。

当迈克亚述站起了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小希斯尔塔又开口了：“这么多年来，我不断地不断地对这只羽毛笔做着打磨和微调。尽管它还并不是真正适合我的形态，但它早已经成为了我真实灵魂的一部分。当它要求我刻上自己的真名时，我迷茫了，但它提醒了我。它仿佛发出了声音，责备我怎么能忘掉自己的姓名，然后告诉我，我应该刻上这么几个字：

Venkirè（查因·凡开尔）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迈克亚述僵住了一会儿，然后沉沉地说：“那是因为，那个，或许才是你的真名。”或许那是迈克亚述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真名是什么，随着听见了弟弟的呢喃，他的脑海里忽然就出现了那么一个声音，与画面：

Landloss Venkirè（兰多诺斯·凡开尔）

暴雨还在持续，而现在被冲刷的已不仅是古堡和附着其上的爬山虎，还有两个新生始祖的内心。在迈克亚述心中，不好的预感也越来越强了。

不好的事情发生了。那天下午，一辆马车载着几个皇家警卫出现在了科里亚奇诺堡门前。他们冒着雨冲入了古堡，吓坏了走廊里谈着天的女士们，打断了正在练琴的克莱薇尔，惊扰了困惑中的小希斯尔塔，引来了正不详预感越来越浓的迈克亚述，吵醒了在书房里睡着了的约克莱，湿润了独自祈祷的藏书馆幽灵的眼角。他们非常粗鲁地推开了希斯尔塔卧室的大门，然后又非常礼貌地转过身等希斯尔塔换好衣服，最后再非常公事化地准备将希斯尔塔带走。

然而希斯尔塔自己却没把这几个家伙放在眼里。很快，几个可怜的皇家警卫就被十来个为了金钱发誓为希斯尔塔效忠的科里亚奇诺家族私兵拖了出去，丢到了外面暴雨下的泥泞地里。“回头告诉我保释金是多少，还有开庭时间。”希斯尔塔就嗤笑着留下了这么一句话。然而实际情形却迅速的超乎了他的想象。

第二天科里亚奇诺堡就被莱尔斯城的三千城卫兵包围了，而放出去寻找支持的商会，外部子爵还有律师的信鸽没有一个带回了任何消息。约克莱和元老们一致要求希斯尔塔立刻放弃抵抗，自觉接受审判，而希斯尔塔自己也开始有些慌张了。对科里亚奇诺堡的包围维持了一个月。因为尽管现在防御力有所下降，这还是一座有几百名私兵守卫的城堡，而且里面的人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死的，所以并没有真正开战。

但是古堡内的人们，尤其是那些大小姐们，已经有些承受不住了。如果没有克莱薇尔那温柔意境的安抚，城堡里恐怕已经失控了。尽管迈克亚述是很奇怪这些人为什么会因为被困在一个贮藏了近五年存粮的坚固古堡里一个月而失控啦。

这一个月，迈克亚述都是和小希斯尔塔一起度过的。两人就那么坐在希斯尔塔的房间里，一个随便翻着历史文献，一个摆弄着羽毛笔。根据希斯尔塔的说法，现在那支羽毛笔已经可以用来写字了，而且出来的墨水里还会蕴藏着丝丝水银，纯铝粉末，与白银粉末，从而形成绝佳的魔导体。

后来，希斯尔塔成功的与那些来自达格巴斯城的佣兵团联系上了。那是一支总数加起来近千人的悍勇军队。他们如今已经全部抛下了本该保护的商队，全力往莱尔斯城赶来了。加上古堡里的私兵，再等不到半个月，希斯尔塔就将会拥有一支近两千人的庞大队伍，而且还将占据地形优势。他将有实力与国王叫板。

这种情形已经超乎了当初阁下们的预料，加莱勒斯阁下更是被国王骂了个狗血淋头。所有人都以为只要出动军队希斯尔塔就会乖乖投降，谁又想到了这手。

然而，另一边希斯尔塔也接近了极限。他发现了自己是在玩火。一想到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被迫与莱尔斯城邦开战，每向胜利前进一步毁坏的都将是自己的财产，而每向失败坠落一尺都将会是离死亡更近一尺，希斯尔塔就感到全身冰冷。他每天晚上都在做噩梦，梦见自己站在绞刑架上，被问及最后的遗言。假如我败了，那么我的孩子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位曾搅动风云的乱世枭雄渐渐地走向了崩溃的边缘。

佣兵团到了。现在是城卫军围着科里亚奇诺堡，佣兵团围着城卫兵。在这个非比寻常的深秋，就连往日肆无忌惮的枯叶也吓得隐匿了起来，规规矩矩地笔直落在了地上，没敢来一曲当年的华尔兹。

最后，在无数人的屏息之中，在悍勇的达格巴斯人对痛快一战的渴望中，在城卫军用闪烁的眼睛不断暗示着希斯尔塔他们对于金币的欲望中，希斯尔塔决定妥协了。他派出了一名使节，向莱尔斯城卫军表示自己愿意接受审判，不过要在公正的环境下，由自己的军队来保证。莱尔斯国王哈哈大笑着同意了。

初雪之日，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