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斯图群岛，卡斯图大公领，摄政城，卡斯图堡。

大帝走进这个房间的时候，几乎没有注意到满屋子的药味，烟味，和死亡的味道，甚至披着黑斗篷的死神在他面前尖叫着逃匿了他似乎都没能发觉。打开房门的一瞬间，房间里汹涌而来的回忆就用它特有的方式掐住了大帝的脖子。

阿尔伯特·卡斯图大公年轻时正直刚烈，老来却日渐放荡不羁。他享受着帝国大公爵的身份，和同这身份相匹配的财富与权势，取过三个妻子，有过恐怕他自己都数不过来的情妇，但是当大帝走进这个被人称为帝国皇宫之外最奢华——实际上大帝的生活从来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的卧室时，看到的只是那数不尽的，潮水般的，沉重的回忆。

“家父的房间本应更符合他的身份的，陛下。”年轻的哈里斯·卡斯图，大公的小儿子见大帝怔住，以为大帝感到不满，急忙解释说：“可自从几年前家父……呃……生病之后，就陆续下令把那些中江卫的古瓷器、荣耀君伦士联邦国时期的近东境油画、和西境的天鹅绒床垫都换掉了，还想烧了……换成了现在这副样子，然后整日穿着军装……前段时间家父还把下人都屏退了，说只要不是送饭或者帝国快灭亡了就不准找他，所以家父还不知道您要来呢……吃饭也不再讲究，或者说刻意想要些不讲究的东西，三年前家父……”

“突然下令要吃西阳河南部一条无名小支流里的鲫鱼？还要只加点盐和生姜煮汤？”大帝微微一笑，那一瞬间他又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面容了，微卷的栗色中发整齐地梳到右边，大理石雕像般完美无瑕的脸庞每每令帝国的贵族小姐们面红耳赤，不过那微笑很快便收敛了：“我也下了这道命令。三年前的冬天特别冷，像是很多年前的那个冬天，那时那样一碗鲫鱼汤救了很多人的命……终究是没能找到那时的味道。不要埋怨他，他不过是老了罢了……人们是会衰老，会死去的，他也……”

大帝转过身去，哈里斯·卡斯图隐约看到他的眼角像是有什么晶莹的东西。

见大帝像是要离去，年轻人急忙说：“不用叫醒家父，和家父聊聊天吗？”

大帝顿了顿，转过身微笑着看着哈里斯·卡斯图——这微笑与刚才的微笑完全不同，此时那乍一看似乎与哈里斯年龄相仿的微笑着的面容里，蕴涵的却是十余个世纪的时间洪流汹涌而过后遗留下来的悲凉——他就那样微笑着说：“这次没有人能叫醒可怜的老阿尔伯特了。我来晚了。你的父亲……已经过世了。”他收起了微笑：“请节哀。”

年轻人愣住了。他没有半分认为大帝的微笑是对他万分敬爱的父亲的不尊重，固然是因为那是大帝，但更因为他惊愕地在那微笑中发现了甚至远超自己心中此时正涌出的，若深渊般的哀悼。那哀悼固然是献给阿尔伯特·卡斯图大公的，哈里斯·卡斯图意识到，但那更是因为老大公是大帝还不是大帝的那个时代最后一位还活着的元勋了——除遁世之后不知死活的那两位之外——那是献给一个逝去的时代的哀悼。

然后他才想起这是在讨论自己父亲的死亡。“不，不可能……”他撇下大帝慌乱地跑到老大公床边，在洁白的大床正前方胡乱钉满标记的大地图，左边墙壁上交叉放置的两柄十字重剑和旁边银白色的重铠轻铠，床头正中间卡斯图家族纹章上的巨鹰，和右边阳台外下午六点钟的太阳的默默注视下，哈里斯·卡斯图痛哭起来。

大帝走了过去，看着阿尔伯特·卡斯图大公的遗容，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叹了口气，便又落寞地转过身去了。

说不清是房间里浓郁的死亡气息，还是最终依旧落入了大帝眼中的死神的黑翅膀令大帝从这个仿佛从数百年前穿越过来的房间里醒过神来，并意识到了这个事实。

阿尔伯特也去了，那么抛开了无音讯的亚瑟·格林和贝克·梅尔吉斯，就只剩自己了。

最终还是没能赶上。

转身正打算离开时大帝无意中在床头柜上发现了一封印着火漆的信。他拿起来翻了个面，看到了熟悉的，一丝不苟的，方体的，阿尔伯特·卡斯图式的字迹：致尊敬的吾王，查因·凡开尔陛下。大帝收了起来，想着没有必要打搅这个可怜的年轻人了，便摇了摇头，默默离去了。

走出房间，大帝缓缓地叹了一口气。一个世纪了，时光在阿尔伯特·卡斯图身上留下的痕迹是那样的明显，以至于使他不再像自己最后的战友，而成了某个陌生的老贵族。

白发苍苍的阿尔伯特·卡斯图大公最终穿着帝国陆军元帅军装逝去了。那是阿尔伯特·卡斯图大公几十年前卸任以后要求留下作纪念的，穿在他如今因病魔的折磨变得瘦骨嶙峋的身子上显得松垮褶皱，丝毫找不到当年英姿的半分踪迹。

据说这两年他都没出去过几次这个房间，大帝心想，这身军礼服可不舒服，穿着能睡着吗？还是他就是不愿意睡着呢？想到那副钉满了标记的地图，好像回到当年争夺北境的时期的卧室布置，大帝清楚，老大公是真的老了。而现在，他逝去了。就如自己一般，大帝忽然意识到，自己终究还是老了，而之后的某一天，自己也将死去。

或许是因为始终保持年轻的面容，之前他一直认为自己也如面容般年轻。但那不是事实。无论如何，他已经是一个经历了一个千禧年的人了。五百年建国，八百年圣战，在赤贫和豪富间交替，在卑贱与神圣间轮回，查因·凡开尔大帝不仅比他的面容更苍老，而且比他的年龄也更苍老。

一切都逝去了……作为最后一个同伴，阿尔伯特也去了……不过放心吧，哥哥，我们的梦想，你的嘱托，我将继续追逐，也不曾停止。永不遗忘。为凡开尔之名的存在意义，至死方休。

“阿欠！”大帝打了个喷嚏，于是自嘲地摇了摇头，不再想事情了。穿过卡塞尔城堡长长的走廊，大帝最终决定再把今年的内阁年终会议推几天，参加完葬礼再回帝都。这是最后一个人了，他心想，之后我就再不用参加什么葬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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