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第五本书·第四页
如果会发光, 年轻的工大概会成为第一个亮起来的人类。
裹着一层牛奶的光团很不安分,贴着他的嘴唇,不断努力调整着角度, 好让牛奶顺利淌去。
那是种格外奇异的感触。
暖洋洋的、柔软的一团光,贴着他轻轻地蹭。
明明还有一点赌气,因为他忽然倒去, 忍不住跑来跟失礼的人类主动和好。
展琛所在的漆黑空间, 因为这的碰触,忽然多出了星星点点的暖芒。
……
在验室相关的研究资料和记录里,唯一的一份没有被加密的, 是有关人类自行觉醒异能的猜想。
这是早被放弃的研究项目。
人类的进化还没有到这一步, 没有人能成功打开脑域、完成意识的具现化。验体无一例外全部死亡, 最成功的一个只不坚持了十分钟。
相比,接受那个自称“终端机”的高维度文明开出的条件——用资源换取异能种子, 设法植入验体,就远要容易得多。
这份研究留来的资料里曾提到,目前的科学水平不可能解决物质和意识的转化, 人类的身体强度还远不足以唤醒精力。一旦强行开启脑域, 形成意识海, 陡然增加的压力足以把一个人的脑袋彻底炸碎。
除非有亿万分一的幸运概率, 这个人碰巧遇到了某种能吸收精力的存在。
在这份幸运里,还要再有亿万分一的概率, 这种存在还能反哺回新的、友好的信息讯号,成为意识海生长的种子。
项目被叫停的时候,那刽子手已完全肯定地断言。
……不会有人有这种运气。
展琛的身体被电子风暴拖着,一点点平放躺好。
到现在为止,他还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暂时还没能找到这份资料,他只知道有某种奇异的变化,像是在不可抗拒地缓慢进行。
光团把牛奶喂给他,他身体里有某种无形物质的存在,在被那一团光不自觉地吸收。
光团贴着他蹭一蹭,困住他的那片空间里就多亮起来一点星光。
仿佛能将人彻底碾成粉末的恐怖压力,在这一次接一次的触碰中逐渐减轻,变得像是咬咬牙就能够承受了。
展琛稍松了口气,才一睁开眼睛,注意力就难以自控地被牵回去。
……
光团很聪明。
蹭上来的力道既轻且缓,起初几次还只能放任牛奶淌去,没多久,就一点点找对了方法。
一团光在屋子里蹦蹦跳跳,熟练地踩着月光蹦来,连蹭带挤,灵巧地撬开人类不带血色的嘴唇。
年轻的工身百炼,再苦的刑熬,还没碰到这种阵仗。
如果不是还被困在意识海里,展琛觉得自己大概已烧起来了。
即这被困住,依然能感觉到陌生的烫意耳后一路滚热着蔓进衣领。展琛听着空间里奇异的急促轰鸣声,隔了好一阵,才意识到原来是自己的心跳。
光团累得睡着了。
原地睡着的光团还贴着他,时不时迷迷糊糊地蹭一蹭,像是羽绒一的温软触感拂展琛的唇角。
压迫着他的、几乎让他湮灭的恐怖能量流水一淌进光团里。
触觉逐渐回笼,意识慢慢回到身体,被剥离的痛感和强烈的乏力在一瞬间涌上来。
展琛攒了几秒钟力气,试着动了动手臂。
他想摸一摸辛苦了一晚上的光团,想要抬手时,才发现根本力不心。
训练营里最优秀的学员,被送来验室,接受了不知道多少惨无人道的测试,展琛早习惯了熬刑,只要身体还不至于彻底崩溃,就会设法让自己活去。
可现在,他的身体无疑已被没顶的疲惫吞没了。
展琛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光团歪歪斜斜扯来裹他的毯子。那条毯子在不大,看得出光团已很尽力,只盖住了他的半边肩膀。
现在是夜色最深的时候,窗外一片漆黑,像是寒冷的墨幕,沉沉压着窗外拂进来的一点月光。
忙了一晚上的光团睡在月光里,另一边暖暖和和的贴着他。
展琛睁着眼睛,静静躺了几分钟,热意一点一点自耳根扩开。
已在没有力气再挪动手臂,展琛学着光团的动作,用脸颊轻轻贴了贴。
年轻的工深吸口气,缓缓呼出来,侧头,庄重地亲了一口自己唯一的朋友。
——
书页哗啦一声合拢。
展琛躺在卧室的床上,静静看着挟制住自己的电子风暴。
换了任何一个人,恐怕会忍不住落荒而逃——卧室里像是凝了一团足以摧毁一切的飓风,强悍的压力劈面覆落来,逐渐激烈的气流波动,像是要把一切彻底吞净。
俞堂暗色的眼睛牢牢盯着他。
抢回去。
抢回去。
这就把人抢回风暴眼里去,离开这个地方,再不出来。
第一天看上展琛,玩做鬼脸的游戏,电子风暴就想要把人抢回去睡觉。
看到那坏家伙欺负自己的人类,却被展琛牢牢按在衣服里不准出来,电子风暴第一次学会了发怒,第一次生出了要把人抢走藏起来的念头。
……被迫分开后,电子风暴被人用展琛欺骗四十三次。
每一次,当他试图找到自己的人类,最后却无一例外落进早准备好的残忍陷阱,这种念头就会出现一次。
记忆的片段在回溯时重叠,被反复压制去的情绪,在意想不到的时间点忽然彻底失控。
这是能轻易毁灭一片文明、吞噬一整团星云的电子风暴。
如果不是一定要做一个好光团,那贪婪的野心家的任何一次欺骗,可能直接导致这个星际的覆灭。
不能生气,一定不能生气。
要好光团就不能生气,不能因为愤怒失控,不能伤及无辜,不能一不心湮灭掉这个世界。
他把自己的愤怒、委屈和恐惧全藏起来,只在回到风暴眼的时候,抱着那一节弹簧做一场最荒唐的漫长的大梦。
俞堂把展琛按在床上。
他看着展琛,根本看不见展琛,他好像已那个太漫长的噩梦里醒来,不敢再相信这一次是真的。
无数次深埋起来的念头轰灭理智,破溃的决口倾泻出来,变成更深的滚烫执念。
俞堂死死压住展琛,他全无章法地亲着自己的人类,微咸的血气在唇齿间蔓延开。
俞堂忽然打了个激灵。
展琛在以不亚于他的力道和热意回应他。
不同于平时的温柔纵容,展琛安静黑瞳深处的光弥足炽烫,烫得几乎深烙在他身上,烙出独一无二的印记和伤痕。
……隋帆的声音在俞堂脑海里响起来。
“我看不透他。”
在那架制的“电梯”开始运转前,隋帆和俞堂一起动手,把困在不断缩的空间里的玩家扯出来。
“我该怎么和他相处得更自然一点,怎么知道他想要什么,怎么接他回家?”
安全部别调查科的前任科长,亲手参与了战队组建,带出来的工和战队员数数不清,却唯独看不透自己的儿子。
隋帆眼中的展琛,是他曾见最出色的年轻人一,是最有天赋的后勤专家、机甲制造专家,是为了别人随时能把命赌出去的精干工。
可属于展琛自己的部分,却好像什么摸不到。
先是受命潜伏在验室里,去做一个任人折磨摧毁的试验品。死后被作为数据回收,必须不能露出破绽,必须掩藏起已恢复了记忆的事。
隋帆无法判断展琛。
展琛早已习惯了掩藏自己的情绪,或者,或许他早就已放弃了属于自己的情绪。
……
展琛回抱住俞堂。
激烈心跳在胸腔里轰鸣,心脏像是要径直轰穿胸膛,跳进另一个胸膛里去。
他看着俞堂,眼里充满了无声的深重歉意,和比星辰更亮的灼烧着的炽烫热忱。
如果这亮光属于一片宇宙中的星云,这双眼睛的主人可能要在几毫秒内把自己彻底燃尽。
他把自己在俞堂面前剖开。
剖去所有防备,剖去温润的外壳,剖出一腔滚烫的血和嶙峋的骨,剖出全不亚于对方的炙烈和伤痕。
展琛看着他,像是看着黑暗里唯一的光。
展琛看着自己唯一的光。
俞堂胸口轻悸。
“展学长。”
俞堂轻声问:“……我把抢回来了吗?”
展琛没有再话,握住他的手,牵到唇边。
滚热的吻落在掌心。
俞堂被热意烫得一颤,他本能地曲了指尖,展琛却没有再停,温热的吻细密地落来,沿着掌心一路吻到指尖。
展琛抱住俞堂,他把俞堂力道轻缓地平放在床上,用胸口熨帖着冰冷的电子风暴。
展琛吻上俞堂的眼睛。
“展学长。”俞堂不自觉地闭上眼睛,他的嗓子有发哑,摸索着去握展琛的手腕,“展学长,展学长……”
展琛把自己的手交到他掌心,拢着俞堂的手指,帮他握牢。
“光团老师。”
展琛的声音同发哑,他轻声着话,温热的唇贴着俞堂阖起的微凉眼皮。
电子风暴闭着眼睛。
他的能量还没有恢复,体温比外界低出太多,眉睫上原本冻了一层细绒似的薄霜,被热意融成细的水珠,坠在睫间微微发着颤。
“光团老师,我做错了很多事。”
展琛:“我原本一直以为,错的最严重的一件事,是没有教会不要找我。”
恢复记忆,成为了商城的负责人后,展琛常常在想这件事。
如果没有遇到他,电子风暴是不是就不会受那么多的苦,被人欺负那么多次,是不是就不会被束缚在这个世界。
他一直在想这件事——直到俞堂第二次作为员工入职穿书局,他看见那个冰冷淡漠的精英员工,甚至一度闪念,或许这才是对的。
或许这才是对的,他在暗中协助俞堂顺利完成任务,把粒子设法还给俞堂。
电子风暴可以恢复自由,他永远做一组没有体的数据。直到这一次宇宙纪元走到尽头,在引力坍缩发生一场毁灭一切的宇宙级爆炸,把他扯碎成一瞬的眩光。
按照到目前为止还颠扑不破的物理定律,总有一天,他会穿一场曾熟识的电子风暴。
俞堂的身体在他怀间用力挣动了。
还不及再做反应,展琛已继续去:“可我发现,我完全错了。”
“展学长,道歉了。”俞堂扯扯嘴角,他能清醒的时间还很短,记忆断断续续,但总还记得这个,“我的时间不多,我们不这个——”
展琛摇了摇头:“上一次有游戏世界在,怕带坏孩子,道的歉不够诚恳。”
俞堂怔了,睁开眼睛。
他还不及细问,冷得发僵的身体已被温热的气息整个拢住。
电子风暴落进了人类的吻里。
展琛吻着他,肩背的悸颤,气息的急促,茫然、紧张和隐秘的期待,一并被温存至极赤诚至极的吻铺天盖地淹没。
俞堂猝不及防地闭紧眼睛。
咸涩的水汽压不住地冒出来,被落来的亲吻截净。
俞堂自觉已是成熟的大光团,努力板起肩膀,吸了吸鼻子一口咬定:“是霜化了,我很冷……”
暖热的怀抱盈上来,把他整个裹住。
展琛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和他一,哑得像是掺了整片胸腔的疼痛和旧伤:“我发现我完全错了。”
“不只是因为安排的不够周密,没有照顾好。”
“不只是因为自作主张,做出了完全错误的推论。”
“不是不该把留来。”
展琛把俞堂填进怀抱暖着,他吻着俞堂漉湿的眼睫,吻去越来越烫的咸涩水汽。
“我只是——做了商城负责人,在看着的时候,有一天,忽然疼得厉害。”
展琛:“我忽然发现,我只差一点,就要把我最想一起生活一辈子的人弄丢了。”
俞堂的身体在他怀间绷紧。
展琛颈间骤然一疼,他看着死死咬住自己颈间的光团老师,抬手拢住俞堂后脑,轻轻揉了两软乎乎的短发。
商城负责人的意识海,是那间曾给验体居住的屋。
展琛曾以为,他可以独自在那间屋里,和抱枕、毯子、游戏机一起生活去很久。
“那天,我忽然觉得我是个疯子。”
展琛低头,他把俞堂护进怀里,嗓音轻缓。
“我是怎么居然会相信,自己可以忍得住不去找,就这活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