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叡看着王基的背影，脑海里还盘旋着刚才他说的话，一错再错、积重难返、长安黑市，和父亲曹丕一样，生性敏感的曹叡总觉得这几个词似乎在暗示着什么。尤其一刻钟之前，朝廷中权柄最盛的王凌、司马懿以及曹家如今唯一能拿得出来的曹爽三人就在这殿上，出乎外界所料地一致建议曹叡迁都邺城。

原本以为并州双雄王凌和司马懿会在洛阳和邺城之间争个你死我活，却没想到他们似乎早就达成了一致。这种被权臣背地里合谋算计的感觉让曹叡分外不自在。

此时一只脚迈出殿门口的王基深吸了口气，把官袍上的褶子抨直，才转过身来，看着曹叡。

曹叡接着说道，“西都长安已失，东都洛阳将成为前线。若还以洛阳为国都，宗室庙堂直面蜀国兵锋，国都难得安稳，怕不是持重之计，我国中也有不少大臣提议迁都。”

关于这个问题，自从薛和尘冒充薛同光见过王基之后，王基早已经在心里回答了无数次，但见王基郑重说道：“昔日赤壁之战，太祖南征孙权刘备联军，孙权麾下大多谋臣将士纷纷劝孙权投降，只有鲁肃直言，可以把那些建议投降的人都杀掉了，他们只为自己考虑而不为大王分忧。若孙权投降，那些公卿大臣依然是公卿大臣，说不得还能升官发财，而孙权则从一方霸主变成阶下囚。所以陛下要分清楚，哪些人的建言是为了大魏，而哪些人却把国都视为玩物，无论是留在司隶还是迁往并州邺城，都只是想让国都留在自己的地盘里。”

曹叡自然也明白王基的弦外之音，苦笑一声，“王卿是以为河内司马懿会劝朕把国都留在洛阳，与河内一河相隔吗？”

“难道？”

曹叡摇了摇头。

王基有点失措，他自己心里明白，曹叡所谓不少大臣提议迁都其实就是王凌司马懿和曹爽三人所代表的派系意见。曹爽才刚被提拔上来，不反对王凌意见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没想到司马懿竟然也赞成迁都，那么王凌究竟和司马懿商谈了什么条件？

多年的历练让王基依然能在一头雾水中瞬间捉住问题的要害，“若迁都，陛下以何人守洛阳？”

“这也是朕头痛的地方。”

就在此时，王基忽然就想明白了，如果迁都邺城，那洛阳空缺出来的实权将军一职只能由久经沙场的司马懿出任，这甚至就是司马懿同意王凌迁都的交易条件。王基虽然也投身并州派系，在司马懿和王凌之间游走，但出身寒门的他身后并没有世族大家的支持，为广大寒士开仕途能也只能是王基仕途的唯一选择。

“陛下，臣以为若彼时洛阳太守由并州系出任，只怕会与并州同声共气，若由北海或者颍川系出任，又怕镇压不住并州本地势力。因此，”王基思量了一下，“只能由宗室委任一名知晓兵事又德高望重之人担任。”

知晓兵事又德高望重的宗室，还能是谁呢？两个人选浮现在曹叡脑海中，一是自己的叔叔曹植，一是刚才见过的曹爽。万般无奈，曹叡抬眼看着王基，眼神像一只被逼到角落的小豹子，“若不迁都呢？”

“若不迁都，还请天子自守国门！王基愿誓死辅之！”王基拱手说道，神色愤然。

“那王卿觉得，到底是迁还是不迁？”

“万万不能迁啊，陛下！迁都邺城看似回避了蜀国兵锋，但洛

阳留下的空缺就像漩涡一样吸纳着各方面的斗争，到时国内局面只会更加混乱。再者，如果迁都，将士们只会以为陛下不敢直面蜀军兵锋，那么大魏胆气尽丧，三军士气低落，尽皆望蜀军的青龙旗而胆寒。”王基此时正义愤填膺，“大魏国都不能退，一步都不能退！此正当不破不立之时，大可趁危难之中调和各大世家实力，兴皇权削世家！”

曹叡被王基说得动容，“兴皇权”这三个字太让人心潮澎湃了，“往后魏国该何去何从？”

王基官场沉浮这么多年，终于等到这个向陛下直抒终身抱负的机会。这万千思绪此时只化作了三个词，每个词都掷地有声，“兴皇权只三策，驯胡、屯田、纳寒士。”

灯影闪烁中，曹叡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旬日之后，曹叡收到远在东阿的叔父曹植上书，声称若陛下迁都，曹植愿为天子守国门。然而第二天，曹叡却正式通告全国，不迁都，与此同时，又将曹植秘密召入洛阳。

这一年的神州大地，似乎都围绕着“迁都”二字而忙碌，偏安东南的吴国也不例外。

东吴先有石亭大捷，后有魏国丢失雍凉两州，元气大伤，无力骚扰南方，东吴群臣自然看明白了时机，纷纷上书孙权趁此机会进皇帝位，以宣正统。神谕七年五月，孙权于武昌称帝，后迁都建业，以上大将军陆逊与太子孙登督武昌诸事，自己带着其余百官坐镇建业。

这日百官朝贺，自然一番宴饮。及至夜深，众人退去，一直闷闷不乐的孙权特意嘱咐留下丞相顾雍、前将军朱恒、太子太傅张温，与大将军诸葛瑾及其子诸葛恪。

诸葛瑾为人持重审慎，又不好饮酒，虽然适才宴席上孙权频频劝酒，但诸葛瑾一直没喝多少，如今一看留下这几个人，便知道整晚宴席的主题这时候才开始，连忙端坐案前。身后诸葛恪看见父亲如此做派，心中自然也了然，也肃立于父亲身后。

顾雍、朱恒、张温，这三个人或许不是东吴职位最高的，但却是吴国实力最强的四大家族之三。第四个是谁？正在镇守武昌的陆逊所代表的陆家。

孙权和顾雍等人兴许有七八分酒意了，反而没太在意君臣之礼。孙权干脆坐在皇位下方的阶梯上，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招呼大家随意些。顾朱张三人自然不再拘礼，如此相映照，反而显得诸葛父子格格不入。

不过众人早对诸葛瑾的做派习以为常。

“诸位都说说吧，国都是迁回来了，”孙权喝得脸红耳赤，说话粗声粗气，也不知是酒气上头还是难掩愤慨，“接下来还想怎样？”

还想怎样？

众人不禁想起四大家族前阵子对孙权一番威逼利诱，终于把国都从远离吴郡四大家族的武昌迁回自己地盘上。虽然孙权还是留下了陆逊和太子在武昌，也好歹是双方退让的共赢局面。因此此时大家心中都明白孙权的借酒宣泄，却只能沉默不语。

空旷的大殿上，摆满了宴席的案桌，横七竖八，酒香四溢，却难掩孙权无声的戾气，让这里安静得逼人。

“自然是继续交好魏蜀，好让我们发展国力。”朱恒性情高傲，轻易不为人驱使，又是武将出身，手下部曲甚多，自然最不畏惧孙权，何况这也是实话实说而已。

孙权不露声色地嗤笑，不过老生常谈而已，只是也断然不会在世家大族前太无礼，“

何人可为使？”

张温席地而坐，决定卖个人情给孙权，便上身躬了躬，“老夫愿往。”

孙权打量张温，似乎甚为满意，“张老容貌雄伟，文辞对答出众，定不负朕所托。”末了又补充一句，“出使回来，正好回到武昌就任，好好教导孙登，自然是最适合的人选了。”

此时顾雍又说道，“魏蜀刚经过大战，往后数年必定无甚大战事，正好趁此机会修生养息，屯田练兵。”

孙权经张温的主动示好后情绪自然也平伏不少，连连点头同意。

也该轮到诸葛瑾了，只见他恭敬起身，说道，“陛下，我国应当趁这几年加大清剿山越的力度，入伍的入伍，不能入伍的编户入籍，最不济也当永除后患，无使山越乱民每当战事便兴风作浪，扰乱后方。”

诸葛瑾所言，才是孙权真正的心头大患，“山越每次都能掐准国中有事的时机，恐怕魏蜀也有不少细作混在其中。苦于剿贼困难，大将军可有良策？”

“山越藏匿深山野林之间，呼啸而来，掳掠一阵便随风散去，这些年来在座诸位都清剿过山越，只是成效甚微。”

“陛下，”诸葛恪也出列道，“臣下听闻蜀国大兴南中，聚居兴业，或农耕或开矿，短短几年间便使南中从不毛之地成为支撑蜀国北伐的粮仓与武器库，我吴国空有广阔的交州之地，为何不仿效？”

开垦交州不正好是培植宗室力量对抗世家大族的良机吗？孙权眼神一亮，然而口中却说，“交州河网纵横，水力运输发达，正好仿效蜀国且兰、南泽二城。”

诸葛恪会心一笑。为何父亲在这几人面前，明明职位高于他们，能力也超过他们，却永远比他们谦卑有礼？就因为他们是本土世家而父亲只是外来户？自从南中一战，尤其是在密林里与秦越的生死逃亡后，诸葛恪深深地体会到秦越的所作所为于国于家究竟意味着什么，在极度的恐惧和痛苦中，也默默种下了革除世家的念头，“臣下虽然身体残疾，仍愿为陛下先驱，开垦交州！”

开垦交州，四个字刚从年轻的诸葛恪口中崩出，朱恒张温顾雍是男人却不约而同地看了过来，眼神玩味。而孙权连连称好，“只是交州不仅路途偏远，并且山越横行，适才还在说诸位都没有有效的办法对付山越，恪又作何打算？”

诸葛恪正欲应答，被诸葛瑾暗中拉了拉衣袂，然而诸葛恪一意孤行，“恪自有妙计。”

孙权大喜，遂以结好魏蜀、平越养民、繁育交州为今后国策，并当场封诸葛恪为平越将军，负责荡平山越，开垦交州。

是夜回到府中，诸葛瑾痛骂诸葛恪，“兴家赤族在汝一人”。诸葛恪彻夜跪在祖宗牌位之前，毫无悔意。

锦城。

张庆山和陈小半带着曹叡不迁都的消息从洛阳回到锦城，路过秦越府邸时候看见往日冷冷清清的宅子要比往日有生气了一些，进去一看，果然是秦越在里面。张庆山便进内把魏国的消息和曹植的事情一一说与秦越听，秦越听罢只说，曹植一事怕是操之过急了。

张庆山得知曹植的上书和曹叡不迁都的决定后心中也是一阵苦涩，转而又问东吴迁都之事，门外却传来一把声音，“张公岂不闻东吴歌谣，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宁还建业死，不止武昌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