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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 鸥

自从有人接手马路对面的那栋烂尾楼之后,旁边的空地也纷纷造起了高楼,都是模样相仿的住宅区。

就是在这条街道上,我见到一个久违的人,这些年来对他的模样我已经渐渐遗忘了,并不是我不放在心上,而是时间使然,这种记忆像一幅幅在莫斯科地铁里的残缺的马赛克油画,剥落了一些,还剩一些,依稀看得清轮廓。

此刻的他裹着灰色外套,能看出在外套里面还参差不齐地塞了几件毛衣,站在我对面的马路上愣神地盯着前方,当他游离涣散的目光定格聚焦在我身上的时候,他整个人立马为之一振的样子,像一只饥饿的黑熊踉踉跄跄从对面马路冲我奔过来,每跑一步都显得精疲力竭,但我却以为他就快要扑到我身上了,会压得我无法喘息。

所以我悄悄向后退了小半步,直到他停止跑步,喘着粗气站在我的面前。感觉到他稳定下来,我才敢定心地看着他。

除了发福之外,曾经的他是留着一脸胡子的,所以我管他叫大胡子。但就此时,他脸上却干净清爽,我终于得以看清他的面容。

我和大胡子虽然十多年未见,但他的苍老反并不那么明显,目光里的呆滞似乎是想带动周围的行人一同放慢脚步,但无人接应,他便成了马路上的异类,一个呆滞的异类。也可能是他属于早衰的那一类,在年轻的时候显老,等到真的上了岁数,反倒能够持续某种容貌很多年不变。

我知道,自己只要看见他,就能很快回想起很早之前的那个盛夏,不过这些年他从未出现在我眼前,我自然不会刻意地去想那年发生的事情。现在回忆起来,居然真的有些淡忘了。

我极度害怕自己会消失不见,并不是说担心别人忘记我,而是不确定是否会有那么一天,我会失去记忆。每当太阳从当空渐渐落入西边的天,我心里就悠然升起一阵难受,它渐渐变成橘色的暗沉的圆,挂在小区尽头的树梢上,再下沉一些它的大部分就被房屋外墙延伸出来的晾衣架切割掉了。

那是夏日里的一个下午,我和邻居家的几个同龄小孩约好了玩弹珠和捉迷藏,一开始为了弹珠的归属问题,我同一个大眼睛的男孩争论不休,他家是在对街的新造的高楼里,男孩说橘黄色的弹珠都是他的,我说这一颗上面有刮痕,我确定是我的。他从我手中夺过弹珠,我又夺了回来,他又掰开我紧紧攥住的右手挖走了那颗带刮痕的橘色弹珠,当然最后弹珠还是归我了,因为我是女孩子,我会尖叫我会哭得很大声。

弹珠游戏结束之后,那些滑溜溜的小弹珠立刻被我们无情地扔到小区里碧油油的草丛中,和泥土里的西瓜虫蚯蚓为伴,然后我们开始兴致勃勃地按照计划好的玩起了捉迷藏。许多人的喜新厌旧大概都是从丢弃各种玩具开始的,几分钟前小孩子们还在蜂拥争抢弹珠,换了一个游戏,就谁都不想再碰它们一下。所以现在收到礼物我就很怕收到毛绒玩具,我会告诉我的朋友们,不要送我这些很多毛也很快会脏的东西,反正我也不会真的爱上它们的。

“我来捉你们!”大眼睛男孩又扯着嗓子要当主角了。

“我也想做捉人的……”另一个内向的小男孩说。

“十……九……八……七……六……五……”有人已经蒙起自己眼睛开始倒数,大家瞬间鸟兽散。

我撒腿往小区深处跑,直到听不见任何声响,直到这里只剩下我自己的脚步声,我钻进一栋小高层的一楼,这里的每栋楼结构都是一样的,不光结构,所有房屋的朝向也是一样,整整齐齐毕恭毕敬,底层的大厅有一个绿色的邮报箱,我贴着它躲起来,偶尔探出头瞄一眼大门口,要是有人经过,我立刻把头缩回来,屏气凝神直到门口的人走远,总而言之时刻处在备战状态。

“啪!”一只手拍在我肩膀上。“啊!”我叫出了声,回头一看,一个叔叔站在我身后,他穿着蓝白相间的衬衫,皱巴巴的像很多天没有洗过的囚服。

“我们去看海鸥吧,好不好?”他问我。

“啊,你说什么?”我扶着邮报箱站起来。

“海鸥,一种鸟。”他很认真地解释着。

大厅的大门忽然被推开,我忙不迭地躲回邮报箱后面,脚步越来越近,我期望着这个叔叔能替我做掩护,但他神情淡然好似驾鹤归去似的,魂灵也不像在这里。正在我绝望之际,脚步声停住了,我面前停下了一双球鞋,我抬起头。

“我的妈啊原来是你啊!”

面前站着的是一个和我一样在游戏中的逃跑者,在学校里她和我念同一个班,也是我的邻居,她的名字叫一一。一看到一一我就有种不想上课的情绪,太想出门玩儿了,沿着小区外围跑两圈也很开心的。

“你怎么也躲到这儿来了?”一一不知不觉拉起我的手,我也紧紧拉着她的,我们就像两个被绑架的姐妹那样相依为命。

“我们去旁边看看吧!这里他们迟早会找到的。”

“好啊,我们快走吧!”

“去找海鸥吗?”大胡子站在我们身后,我这才又想起来这个叔叔,他依旧站在原地盯着我们。

“这人谁啊?”一一问。

“我也不知道,他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找海鸥。”

“嘘……”一一凑到我耳边,“我觉得,他是坏人。”

“为什么啊?”

“这里根本没海鸥!海鸥是在海上的,这里只有麻雀!”

一一口中的“他是坏人”四个字如同晴天霹雳划过我的心头,我说:“那……走!咱们走!”

大胡子靠近我们,“相信我,真的有海鸥,你们想不想坐在海鸥的背上,飞到天空上面去?”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大胡子,他则是满脸的期待。其实我一直很向往能够学会飞翔,但是除了动画片里的人,在生活中我从来不认识一个会飞的人类。语文课上学造句,根据“既……又……”来写,我写的是“我既要学老和尚背很长的经,也要学会飞。”那天下课老师立马把我爸叫到办公室谈了很久,谈关于我的教育问题,不能灌输迷信的东西,要相信科学。我爸也假装很虚心地接受老师意见,顺便夸我是小知识分子,跟我说想写什么可以自己在家里写,不一定都要写进作业里,回家后还给我炒了番茄炒蛋,我爸真棒。

“你真的能让我坐在鸟身上飞吗?”我问大胡子。

“你跟我走,我带你去。”

“为什么你自己不去?”

“我一个人去不了,只有小孩儿能去。”他诚恳得有点过头了。

我松开了一一的手,跟她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你别去!”

我听见一一在我身后大声地劝阻,但声音越来越小,我已经跟着大胡子往楼上走去,快到顶楼天台的时候,我回头看看身后,我的同学没有跟上来,也许她在底楼等我吧。大胡子打开天台的门,我跟着也站了上去。本来我以为天台是很高的地方,能够一览众山小,但真的站在那里,觉得也没那么高,虽然是这栋楼最高的地方,但周围的楼和它一样高,也就平起平坐的感觉,不远处轰隆隆地都在造房子,尘土飞扬,建筑拔地而起。我想我会渐渐熟悉这种烟尘的,这里那里还有许多处不大不小的空地,这种空地造花园显大,造游乐园又显得太小,所以早晚都得用来造房子。

楼下的马路上行人提着大包小包步履匆匆,一辆辆车飞驰而去,也不知哪里传来的女声,“倒车,请注意。倒车,请注意。”它就这么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重复,一时间,整个世界好像都被这个女声塞满了,它可以一下子自我复制三千万个自己,站在这个城市的角落里念叨“倒车,请注意”,很吓人的,震耳欲聋。

我紧闭双眼捂住耳朵,声音一下子就没有了,我确认这声音没有了之后才敢松开手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造到了一半的大楼里,全是钢筋水泥混凝土,几个农民工端着碗蹲在地上稀哩哗啦地吃饭,其中一个民工看到了我,笑嘻嘻地站起来朝我走来,大概他头发太油,长得也有点丑,把我吓了一跳,我哇地开始哭,我平时也不是很爱哭的,但如果真的感到不高兴,也偶尔会哭得蛮厉害。我刚哭两声又看到他还朝着我走来,我撒腿就跑,他在后面追,我印象里就算玩捉迷藏自己也从来没有跑得如此快过,一蹦一跳一跑,像脚底粘了弹簧,跑了很久终于跑到楼梯那儿了,因为这房子造到一半,楼梯也是简陋的坑坑洼洼的,但我竟然能以一种跑酷的姿态下了一层又一层,累得不行,我想我的妈啊那个民工不会再来追我了吧!没等我站定,就看到他一手提个饭碗一边飞速向我这儿冲过来,要是我脚下粘的是弹簧,那他脚下的就是火箭。我很绝望,想放弃了,心想算了,捉到就捉到吧。

我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近,他头上因为油脂太多而黏在一起的一簇簇头发因他的跑步而一上一下地在脑门上跳动,他头顶上的恶心毛发让我忽然想起了大胡子,对啊,这个人跑哪里去了呢?就在我想起大胡子的时候,他忽然就出现在民工的身后了,他伸展双臂一把拉住民工,民工手里的饭碗掉在地上,稀饭铺了一地,大胡子掐着他的脖子,他脖子以上都开始变红了,青筋也爆出来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一段真的很唯心的,当时还没学过唯心论,年幼的我姑且就叫这种感觉为心想事成好了。

“我操你妈的不许找小孩子的麻烦,听到没有?”大胡子怒吼道。

“嗯……嗯……”那个民工憋红了脸拼命地点头。

大胡子拉上我就开始往楼下走,到了地面我才看清楚,原来这里就在我家附近,虽然我不晓得刚才是怎么一下到这儿来的,但看到大胡子我就想到了飞翔。

“海鸥,你说可以带我飞的海鸥呢?”我问他。

“等我去办一件事情,看一个人,完事后你就能坐海鸥了。”

“你不会骗我吧叔叔。”

“不会的,我不骗人……”刚才那个怒目圆睁的大胡子不见了,变成了一个忧伤的大胡子,我也不清楚我的问题戳到他哪里的痛苦,但他分明显得心事重重的。他带着我沿着人行道慢慢走,时不时地看看表,那个表除了1到12的数字,没有时针分针和秒针。走了许久,大胡子停住了脚步,站在原地,转了个身,我听见他默默地对自己说:“时间要到了。”

马路上不仅我和大胡子,几乎所有人都停住了脚步,面向马路站着,没有人说话了,马路上也忽然没有一辆车子了,只剩下所有人很轻很轻的呼吸声。

哒、哒、哒,马路左边传来了脚步声,大家都伸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我个子小,只能在大人们的腿之间穿梭,趴在他们的裤缝中依稀看见一些马路上的情景。驶来一辆观光车一样的大车子,车顶是一个大平台,几个叔叔阿姨站在上面,有的人跳舞,有的人唱歌,有的人不停地做着后空翻,还有人敲着锣,一个短发阿姨扭着秧歌,但他们都是面无表情的,我想也许是我看得不清楚,也许他们是有表情的。在车子的最后面,还有一个人在大汗淋漓地炒着菜,油烟很大,在这辆车子行驶的时候会以为他烧饭冒出的油烟是车子的尾气。

但无论他们的动作如何丰富精彩,居然听不到一点声响,唱歌的只能看到嘴型,烧饭的也只能看到油烟,只有车子的哒、哒、哒的声音回荡在马路上。

待车子开远了,行人才松懈下来,轻声叹气,筋骨也重新活动开来的样子。大胡子带着我继续往前走,我不喜欢这里的氛围,我有点不想去,但大胡子还是使劲拉着我往前继续走。我们走到一处废弃的小楼,从门口裂开的门牌可以看出这里曾是一家医院,我们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走进楼里。

“叔叔,我们干吗要来这儿啊?”

“嘘!轻点儿!”他压着嗓子说。

“叔叔,我们干吗要这样说话啊?”我也开始压低自己的声音。

“我找一个人,找到后,我们就能走了。”

“好的好的。”我已经差不多忘记要坐海鸥上天空飞翔的事情了,我唯一的感觉就是得快点离开这儿,这里的空气压得我无法呼吸,我只有在学游泳的时候有过这种感觉,游到深水区,只露出脖子,胸口被水压着,要很用力地呼吸才行。

“好了,我要找的人就在楼上。”他指指前面的楼梯,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那边传来,我们嗖一下躲进墙后,我看见刚刚马路上那辆车里的男女老少沿着楼梯上了楼,那些能歌善舞的人此刻已经没有了表演,表情也是有点不舒服的,而另外一些稍微年轻的人,跟在他们身后。

“我等下上去,你就在这里不要走开,哪里都不要去,知道吗?”大胡子一把将我抱上凳子坐好。

“嗯。”我点点头。

“你要是乱走,就不能飞了知道吗?”

“知道!”听到飞,我又有点兴奋。

“嘘!跟你说过了,轻点儿!”说完他转身也上了楼梯,三步并做两步走。现在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此刻虽然是大白天,但屋子里被茶色玻璃挡去了阳光,只有一道道光线射进来的地方能看见空气里飘浮的尘埃。我跳下凳子左右环顾,这里根本看不见原先医院的影子,没有病房也没有病床,不见叫苦连天的病患也见不着神色匆忙的护士,没有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只闻得到一点木屑和尘土混杂在一块儿的装修味儿,在走道的一边,横躺着一张麻将桌,麻将散在地上。

我感到无聊,不想继续等待了,便朝着楼梯走去,越走近越能听到楼上的声响,我上前两个台阶,脑袋贴着墙壁使劲想听到些什么,墙的那头传来音乐声,欢天喜地的那种,敲锣打鼓,像是在开派对,我又往上走了几个台阶,听得更加清楚了,走到二楼,正对着昏暗的大厅,大厅左侧有一扇虚掩的门,里面一定是亮堂堂的,从我这里看,门边透出一丝金色。我蹑手蹑脚地靠近那扇门,透过门缝我看到那群敲锣打鼓的中年人和领着他们来到这里的年轻人。大胡子忽然站了出来,“不是他!我要带他离开!”他指着一个戴着白帽子的老人,老人手里提着一个小喇叭。

一个年轻人轻蔑地告诉他,“决定都已经通过,改不了了,你走吧,不然就和他们一起。”

“不不不,决定可以改变的,可以改变的!我今天来就是带他走的!”

没等大胡子说完,两三个年轻人就站了出来,押着大胡子准备走出那房间,我急忙躲在窗帘后面,却发现一只死蜘蛛,但我不能叫,只得捂住自己的嘴巴。

“告诉我,”大胡子喘着粗气,“告诉我还有什么弥补的方法!”

其中一个年轻人想了想,示意大胡子一起下楼。我依旧躲在帘子后面,听到楼下噼哩啪啦叮铃哐啷的,等到声音渐渐小了,我慢慢从帘子后走出来,从楼道间的缝隙望下去,看到他们仨坐在楼下搓麻将,看来刚刚那张横躺的麻将桌已被他们扶正,散落一地的麻将牌应该也捡起来了。

“一条。”

“二条。”

“东风。”

“吃!”

年轻人眉头一皱,看着大胡子,“这你都吃?”

“嗯。”大胡子点点头,忽然又明白过来,“不对不对,看错了……”他把刚刚吃进的东风放回了桌子中间。三人尽管相对无言,因为牌未结束,那张桌子好似也不冷清了。

“他知道是我说的吗?”大胡子问那几个年轻人。

“知道。”一个人边理牌边回答他。

“什么!”大胡子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崩溃,“我不知道结果会这么严重,是他们逼我的!这不是我的意思!”

“九万!”年轻人继续在出牌。

“不行……我要进屋和他解释!”

“嘿你还真是难缠啊,他不仅知道是你说的,你写的那些东西他都看见了,明白吗?”

大胡子愣愣地看着两个年轻人,“那是你们逼我写的……”

“到你出牌了,别发愣。”

大胡子随手从自己面前那摊抽出了一块麻将牌。

“算了算了,你在这里等着,有消息我再告诉你,走,我们上去吧。”另一个年轻人将自己面前的牌胡乱打散,起身后把凳子踢倒在地,发出很响的声音,听到他们慢慢上来的脚步声,我又躲回了窗帘后面。开门,关门,这里又安静下来。

我从帘子后出来,看到大胡子也上了楼,他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他。门里忽然有了动静,他做了个手势让我赶快躲起来,我只好重新回到窗帘后面。那扇门又开了,哗啦啦很多脚步声,没有人响亮地讲话,只有窃窃私语。

“我能带他走了吗?”

“想得美!”

“那我能进去看看他吗?”

“别挡我路。”

我不敢往帘子外头看,只好盯着脚下那只死蜘蛛,我不知道它的眼睛长在什么位置,但它也像在看着我。我和蜘蛛互相看了一会儿,大胡子拉开窗帘,我这才敢出来。那只蜘蛛忽然翻了个身,飞快地爬走了。

“帮我个忙,我进去看看,要是楼下有人上来了,你就立刻告诉我,可以吗?”

我半知半解,但他也顾不上我的感受,已经打开门走了进去,也不知道那扇门里到底藏着什么东西,大胡子进去之后就没有出来,我在外面等了很久,楼下终于有了动静,我敲敲门,里面没有反应,我推开门,看见大胡子跪在地上,满脸都是泪水。

他的面前躺着一个看不清面孔的人,因为他的脸已经裂开来了,从中间裂开,像凿开了的核桃,鼻子早就不知被裂到哪一边,嘴巴劈成两半,头中间的那道裂缝一张一合地像是在说话,里面露出暗红色的内里。这回我没有被吓哭,因为我还不确定这个东西是不是人,即使他有一个人的身子和一个裂开的脑袋。

我跑到正在哭泣的大胡子身边,他哭得一抽一抽的,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一个大人哭,只有我的那些好朋友哭,鞋子脱不下来会哭,玩具被别的小孩子抢走了会哭,吃不下午饭会哭……但我从未见过一个本应高高在上的能够将我们一把抱起的大人哭泣,看到他一哭我也很难过,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但我不明白他在哭什么,之前还是很平静的,屋子里的那些人干了什么让他这么伤心,我不明白,也没有头绪,我想那就找点开心的事情让他停止哭泣,能够让他站起来离开这个昏暗的地方。就像我和朋友们玩游戏的时候,当我因为抢不到玩具快要哭之前,大眼睛男孩就把自己的玩具递过来说道:“喏,还是给你玩吧。”他不知道我要的并非是这个玩具本身,而是通过自己的力气得到玩具。他现在这样地递给我,反而让我哭得更凶。

“叔叔,我们去找海鸥吧,你说它能带我们飞翔的。”我试图安慰大胡子。

大胡子用袖口抹掉眼睛和脸上的眼泪,抬起手臂看了看那块没有时针分针的手表,吸了吸鼻子说:“是得走了,我们走。”

“是他吗?”身后传来陌生的声音,我和大胡子回头一看,刚才几个年轻人又出现在门口。

“是他。”

“行啊你,还赖在这儿!”他们其中一人很用力地冲大胡子扔了块麻将牌,企图击中他,但却落进了那个裂开的脑袋中间的缝隙里,他发出痛苦的*。大胡子跪下身冲那个人喊,爸爸!爸爸!

我这才确定那个躺在地上的东西是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他是大胡子的爸爸,他的脑子已经裂开来了,还有一块麻将牌掉了进去,他还活着。

“带走!”走在最前头的年轻人说,“说不准还能从这人这儿问出些消息来。”

“和我没关系!我是来找人的!”

“小孩也要带走吗?”站在后面的那个年轻人问道,我认出他即是刚才打麻将的其中一人。

正当最前头的人犹豫的时候,大胡子一把抱起我,朝那几个年轻人冲去,那几个人大概是怕自己给撞了,赶紧闪了开来,正好给我们留了一个通道。当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大胡子已经带着我在下楼梯了。

他奔出那栋小楼,放我下来,我迫不及待地朝马路上奔去,大胡子跟着从我后面出来。他蹲了下来,和我平起平坐,“我想没有人来救我了。”

我问他:“叔叔,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你不用害怕,你还能回去,你还是个小孩子。”

但我听见他在默默倒数,“十九八七六五……”空中传来一阵啼叫,一只巨大的鸟从空中飞落下来,就和直升机一样大,白羽毛大翅膀,我惊恐地看着它。

“这不是海鸥……”我说。

“是的,只是大一点聪明一点。”大胡子边说边把我举起来,抱上了鸟背,我能感受到它的呼吸它的抖动它的节奏,“抓紧它的羽毛。”然后大胡子自己也爬了上来,坐在我后面,那只鸟扭了扭脖子,开始抖动身子,大胡子滑了下来,没等他再次坐上去,海鸥就飞了起来,海鸥把他留在了那里。

我闭上眼睛,紧紧抓着那鸟的羽毛,很牢固也很通透,每一根羽毛上都藏着它的呼吸。风在耳边呼啸,我渐渐睁开眼,我看见了脚下的城市,海鸥带着我飞翔,飞过了我的幼儿园、我同学的家、我自己的家,同样的建筑,却遥远而陌生,我一点都不惊喜。能不能喜欢上一个地方,和那里的气候、风景、建筑是有一些关系的,主要的还是生活在那儿的人,但在这里,我一个人都不认得,而且他们看上去木讷又容易愤怒,若是让我在那儿停留的时间长一些,我大概还是不会喜欢他们的。

海鸥降落在顶楼的天台上,我沿着它的翅膀像坐滑梯一样滑落下来,它盯着我直到下天梯的那扇门,用脑袋顶了顶我后背,示意我开门下楼。我打开门回头想仔细看看它,却发现它已经飞出了很远。

我打开天台的门,沿着楼梯下去,同时感到天空又一点点亮了起来,并不像刚才那般阴郁,光线透过楼道里的窗户洒进来,我探出头从楼梯间那道缝隙往下看去,有一个身影站在下面。

“一一!”我大喊。

一一站在一楼的邮报箱旁边,她显然被我吓了一跳。“原来是你啊!你也躲在这里?”

“我们不是先前才见过吗?是我先来的!”

“明明是我先来的!”一一不依不饶。

“那个大叔来了会替我证明,是我先来的!”

“哪有大叔?”一一问。

“他们马上会找到这里来,我们去旁边吧。”我不再辩解,拉上一一,推开门跑了出去。

我说的“他们”,是那几个打麻将的大人们,我想当时一一肯定以为是游戏里来捉我们的同龄小孩子。

在往后的很多年里,我再也没见过大胡子,也没见过那些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不知道那天我走了之后那些年轻人有没有找到大胡子。有的时候,从窗外会传来一个男人的怒吼声。

我问妈妈,是谁在叫呀?妈妈说,不管是谁,不要靠近他。我问爸爸,爸爸说,那是一个精神病。我问祖母,祖母说那是一个可怜人。

最后人们都说,那是一个精神分裂者,在春天里发病,冬天里回家冬眠。

我打开窗探出头左右张望,路上的行人依旧沉默无语地步履匆匆,那声愤怒的吼声像从左边的弄堂深处传来,又像是从对面马路的高层里,有时候听上去从天而降,也许从地底传来,最后渐渐湮没在汽车鸣笛声中。这吼声里是绝望是后悔,也带了点愤怒。

有时站在窗前看到远处的黄昏日落,天空是浓重的橘红色,掺杂了淡淡的粉,我也会怀疑是不是又回到了那个有海鸥能带我飞翔的世界里,直到屋里传来父母喊我吃晚饭的声音,水汽氤氲爬上窗玻璃,有了烟火气,我才回过了神。

此刻很奇妙,我看到大胡子站在我对面,他刮去了一脸的胡子,两手插在裤兜里,就是一个普通的路人。那种感觉很奇怪,两个人因为时光流逝而改变面容,多年后再次相遇,站在车水马龙乌烟瘴气的街头,周围的一切慢慢静止,你只要站在原地,等着那些声音一点点消失,然后享受这个安静的瞬间。最后啪的一下,所有声音又都回来了。

“还想去看看吗?”

“哪儿?”

“那儿。”他嘴角稍稍向上了一下。

“走啊。”

我们来到那栋我们曾想看海鸥的烂尾楼。

“这楼已经建好了。”他说道,然后我们在楼下兜转了两圈。(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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