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邀来到了叶鸿生说的那家咖啡馆，他照例点了一杯卡布奇诺，问服务员加了许多许多糖。

他不爱喝咖啡，爱喝茶，以前还不老的时候，这一习惯总是被我嘲笑为老年人的生活。他笑着问我，爱喝啥咖啡。

我那时候对咖啡不是很了解，当然现在也不是很了解。我的意思是，当年我只是知道几种咖啡的名字而已，卡布奇诺，蓝山，拿铁，焦糖。所有的听起来，就是卡布奇诺最洋气。于是我告诉他，我喜欢喝卡布奇诺。

这个名字我一共说了三遍，又分别给他解释了这四个字是哪一个，他才勉强弄明白，以后也偶尔跟人出去喝咖啡，必点卡布奇诺。他受不了那个苦味，所以要加很多糖。

没想到这个习惯却依然保持到现在。

我要了一杯拿铁，一点糖没加，加了一点奶。他吃惊地看着我，“你不喝卡布奇诺了？”

“早不喝了。”我没告诉他，其实我也不爱喝咖啡，但我是故意跟他点了不一样的。

他的样子有些失落，顿了顿说道，“明年我们家就会有两个孩子了，时间过的真快啊，女儿也要嫁给别人了。”

我依然没有说话。叶鸿生继续回忆从前，“以前你最喜欢喝卡布奇诺，现在不喝了。以前最喜欢缠着我，我出差几天你都会跟你妈大哭大闹，现在……”

我有些听不下去了，于是很突然地打断他，“一切都变了对不对？”他有些愕然，无奈地点点头。“没有什么是不会变得，就像你，你不是也一样离开了我跟我妈？”

“文欣，对不起。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娘俩。”叶鸿生忽然拉过了我的手，我迅速挣脱回来，表现地有些厌恶。我想，他今天大概是想演慈父的戏码。可是当年需要他这个慈父的时候他做了什么？

“有些人你是没遇到，一旦遇到了就会抛下一切，不管不顾地。当初你不能理解这些，现在应该懂了，你对那个姓宋的，不也是无论如何也要在一起么？”他叹了一口气。

他这是在为当初抛弃我和我妈这件事开脱么？“如果我有了孩子，我一定不会这么做，我可以为我的孩子牺牲一切，哪怕是爱情。”我冷冷地看着他，我知道他做不到，他是为了爱情可以牺牲掉孩子牺牲掉家庭的人。

“你长大了。”他看着我，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很好，看到你这样，我这些年的负罪感就减轻了不少。”

“这些年你有过负罪感？你后悔过？”

“文欣，你是我的孩子，就像你疼你的孩子一样，我也心疼你啊。当年我伤害了你，我怎么可能不愧疚，怎么可能没有负罪感。”他停了一下，接着又说道，“可是我没有过后悔，我爱婉君就像你爱她哥哥一样，爱情这件事很多时候就会让人不顾一切。”

“这些年我只是一直对你，对你妈感到惭愧。你以前是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现在，现在长大了。你妈妈她，她跟你一样，到现在都恨我。但是还好，还好你现在长大了……”他的眼眶泛红，我的眼里也蓄满了泪水，泪水让视线变得模糊，看什么都看不真切。眼前的叶鸿生突然让我想起了很多很多年以前。

那一年我生了病，病的还剩半条命，医生都说救不活，没有希望了。他当时请了很长时间的假没有去上班，每天都在床边守着我，一刻也不曾离开过。我妈当时都没有他这么尽心，偶尔劝他几句，他也不听，只是一味地守着我。

他原来也是那样地爱过我的。

忽然之间，我什么都释然了，也不恨了。说到底他其实也没有做错什么，只是离了个婚，又结了个婚，并没有什么错，也不是什么伤天害理不能原谅的大事。我之所以一直耿耿于怀，计较这么久，大概也只是不能适应他忽然之间身份的转变，一下子从慈爱和蔼的爸爸，变成了一个抛妻弃子的狠心人。

他说的对，我长大了，有些事应该明白了。他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他也做到了一个父亲应该做的，并不欠我什么，也不欠我妈妈什么。他们俩之间没有感情，离婚也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只是，我跟我妈一直过不去罢了。

罢了罢了，我不恨他了，恨一个人实在太难了，这几年我也从来没有因为多恨他几分而收获过一丝快乐，反倒还给自己添了不少堵。

我现在要结婚了，我会照顾我妈妈，我会好好生活，会好好照顾好我的丈夫和孩子。至于他，我也祝愿他的生活幸福。

“我不恨你了……”

叶鸿生吃了一惊，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转而又流下几滴热泪，有些失态。

他颤巍巍地站起来，走到我身边，不由分说地抱着我，把脑袋放在我的肩头。我有些不适应，但终究还是没把他推开，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是爸爸的拥抱呢，我有多久，没被爸爸抱过了。

这个拥抱忽然让多年的隔阂一下子风消云散，什么都随着这个拥抱一起和解了。

他的发丝里已经有了些许白发，散乱地夹杂在黑发里，生机勃勃地昂着头，显露出它代表的独特姿态。

爸爸老了。而我的弟弟尚未出世，他应该活的久一点，好好陪着他的孩子一路长大，至少得有我这么大，才能放心的离开是不是。

许久后，他才慢慢地松开我，然后继续颤巍巍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真好，真好，我女儿终于愿意原谅我了。”

这一刻，我才觉出他这些年来的不容易。心里也开始微微有些心疼。以前是我太任性了一点。

“文欣啊，你老实告诉我，你真的爱那个男人吗？”他抹掉了眼泪，露出一丝微笑。

我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又镇重地冲他点点头。这个毋庸置疑。很早很早我就爱上他了，我只是一直不敢跟他在一起而已。

我爸他摇了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想好了么，真的要嫁给这个男人。当年你遇见他的时候还小，那时候我又刚刚跟你妈妈离婚，对你造成了很大的伤害，那个时候想必你是很脆弱的，所以才会觉得这个男人对你很好。但是现在，你得好好想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爱这个男人，我说的不是感动，也不是他对你好。”

他害怕我听不懂，说了好几遍，把这些看似矛盾的话解释了又解释，我其实都明白，他就是怕我年少无知，把那时候刚刚错失的父爱转移到这个人身上，错当成了爱情。

其实我也曾经这样以为过，但是我和宋先生之间，真的没有这么简单啊。我对他是有过感动，但是后来没有那些所谓的感动的时候，他对我不是那么好的时候，我也依然发狂似地爱着他。觉得只要活在这个男人的世界里就够了，那个时候我觉得只要能看着他都是一种幸福。就是这样的爱啊，不是感动。

我细细地说给我爸爸听，他终于点了点头，再次重复了一句，“看来你真的长大了。”

“对，所以你不用担心，我做的决定没有错。”

“但是爱情和婚姻又是两回事，你想清楚了呢，要嫁给他？”他的眼神里依然透露着我不能理解的担忧。

“不然呢，都到这一步了，难道不嫁么？”

他摇了摇头，算是否认，“你不需要因为任何事而无奈地去接受一个婚姻，你真的要结婚的话，那只能是因为你想。而不是因为有了孩子，所以不得不这样做……”

“有什么区别？”

“那我问你，如果你没有怀孕的话，你现在会考虑和这个男人结婚么？”他问我。

“当然不会了，我干嘛这么急着要结婚。”我很快地回答。

我爸他笑了一下，然后低着头，说道，“这就对了，其实你不想结婚。”

“没有，我愿意结婚啊，我爱宋先生啊，我们又有了孩子……”

他打断我，“不对。你是爱他，但如果没有这个孩子的话，你现在还不想结婚……”

是这么说没错，但是孩子已经有了呀。

走出咖啡馆的时候，太阳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云层里钻了出来，此刻正耀眼地撒出一片金黄，落在每个行人的身上。

我抬头看着久违的阳光，心里感到特别欣喜，真是美好的一天。

我爸爸宠溺地摸了摸我的头，就像小时候一样，我抬头看他，彼此相视一笑，他说，“我的宝贝儿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可爱……”

我忽然很狡黠地问他，“你很快就要有小宝贝儿了，会不会就不喜欢大宝贝儿了？”

他故意白了我一眼，嗔怪道，“我的大宝贝儿永远都是我的大宝贝儿，但是她结婚后会不会忘掉他老爹那就不一定了……”

“哈哈，说不定哦。”

他忽然沉默下来，又突然若有所思地说，“文欣啊，你才怀孕两个月不到，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来好好考虑，你不一定要跟他结婚的，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我点点头。但是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后悔，只是恨这个决定做的晚了一些，浪费了那么多的好时光。

“你现在过的幸福吗？”他又问我。

我点头，接着问他，“你呢？”

“我也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