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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鲜花盛开,莺飞草长,又是暖风拂面,阳光灿烂的晚春时节。校园里洋溢着的,一面是因高考临近越来越密不透风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另一面又是少男少女们赏春踏青的激情。星期天,学校组织了全校的春游活动,目的地是百花山。高三毕业班学生自愿参加。齐望数了数,全年级六个班,只有三个不准备参加高考的同学跟着去了。

一时间,校园里空了。一向热闹的大操场、少年湖畔、图书馆草地都静了下来,只星星点点地散布着高三学生们苦读的身影。

这天中午,齐望和刘胜利看到秦小力从传达室拿着一封信,边看边走过来。

刘胜利悄声说:“看,秦小力。又有谁给她写信了?”

齐望注意地看了一眼,说:“谁知道。”

刘胜利说:“不又是别的班男生写的吧?……老接这种信,还看得津津有味,哼!”

齐望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啊!……也不一定是吧。”

说着,他们来到秦小力面前。

刘胜利猛不丁地冲口而出,说:“秦小力,看谁的信呢?”

秦小力连忙把信收到背后,说:“没谁的。”

刘胜利说:“不想说,是不是?”

“就是。怎么了?”秦小力挑战似的盯着他。

刘胜利说:“无产阶级嘛,襟怀坦白,无事不可对人言。”

秦小力见齐望眼看别处,始终不说话,就狠狠地说:“哼,就不对你言!”说完,她公然在他俩面前悠然地找了棵树根,坐下了。

其实是张青的来信。张青果真实践了自己的诺言,去了北大荒的雁窝岛。他在信中写道:

“小力:见字如握。这可能就是我今年给你的最后一封信。因为我们雁窝岛三面环水,一面沼泽;所以每年春季解冻以后,小岛就会被水和沼泽包围,反而在春暖花开的时节,却要与外界断绝联系了,这里几乎会变成一座孤岛。……

“……所以,这里的垦殖非常困难。但是,自从1956年春季,10万复转官兵,在这异常艰苦的地方站住了脚,扎下了根,但也付出了血的代价。英雄的北大荒人从此把北大荒变成了祖国的‘北大仓’……”

下午时候,教室里只有几个同学在做题。秦小力趴在桌上写信。齐望从旁边走过,被她叫住。她大大方方地问道:“齐望,我正给张青回信。我得赶快写,要不他们雁窝岛周围的冰一开化就该断邮了,三面环水,一面沼泽……”

齐望不得不站下,明白她是有意告诉他关于信的情况。他答应一声,说:“哦?”

秦小力说:“齐望,张青问我学校的情况,你说,我怎么写?写什么呀?”

有同学走出去,有同学走进来。齐望应了一声,对秦小力一本正经地说:“学校的情况?……不就是你们话剧队新排什么戏了;再是几个和他关系不错的老师同学的情况;还有嘛……听了学校的几个报告,中央团校的《青年怎样提高思想觉悟》;中国的保尔·柯察金吴运铎的《生活的目的》、门头沟老工人白宝纯忆苦思甜、校党总支刘书记的《为人民服务》;还有咱们学校毕业生去苏联留学的反修防修的报告;方校长的《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的报告……哪个给你印象深,你就着重写哪个呗。”

秦小力边说着“对对对”,边赶快低头写,然后又猛地抬头补充一句,说:“齐望,谢谢你啊,我还以为你……算了,不说了。”

齐望问:“说呀,以为我怎么了?”

秦小力说:“我还以为你……对张青有偏见哪。”

齐望问:“我为什么要对他有偏见?”

秦小力说:“我也……说不清楚。”

齐望冷笑说:“是不是……就因为你和他关系不错?”

秦小力直言不讳地说:“也有点儿;不过,最主要的是,我怕你看不起出身不好的同学……”

“我?我什么时候看不起了?”齐望提醒她,说,“我最近不是刚刚发展了几个团员,他们……”

秦小力说:“我指的正是这个,你以为你是救世主,你在施恩给他们……”

齐望愣住了。只有秦小力敢对他说这个话。

“为什么这么看我?”

秦小力说:“就从你发展他们以后摆出的那种……大力士的样子,好像是你使了多么大的劲儿……而不是因为他们表现好。”

齐望被触动,说:“有道理,谢谢你秦小力……”齐望又问,“我问你,你是把自己算在出身好的同学里呢,还是出身不好的同学里呢?”

秦小力笑了,说:“我的出身……反正不算你们好的吧。我爸爸妈妈都是医生,虽然不是革命干部,但是给革命干部看病……”

齐望自言自语地说:“一个人的出身真的就那么重要吗?”

秦小力说:“当然!要不人家张青明明能考600分,清华、北大都能考上的,为什么去北大荒?!”

齐望明白,高考又是那些家庭出身不好的同学面前的一道坎。今天去春游的那三个同学都是因为出身问题自动放弃高考的。同时,这出身问题又何尝不是自己面前的一道坎呢?父亲的问题一直没有定论,报考志愿又迫在眉睫。究竟是报考哈军工,还是上地方高校?每当想到这里,他都在犹豫。哈军工的政审非常严格,一旦被拒考,父亲的事情必会暴露;而万一父亲的问题能够及时解决,而你已经放弃了梦寐以求的哈军工,岂不是天大的遗憾吗?

军事院校、艺术院校的提前招生,已经搅得高三年级人心惶惶,再加上关于我国秘密向越南派高炮部队的消息暗地流传,更惹得部分男生开始蠢蠢欲动了。

宿舍里,严卫国说:“我们的部队进了越南?!就像当年……”他唱起来,“‘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抗美援朝一样?”

刘胜利说:“对!就叫——抗、美、援、越!咱们又和美帝国主义接上火了!”

齐望说:“终于和美帝开战了!……咱们这一代人,将亲手去埋葬帝国主义!”

刘胜利摩拳擦掌地说:“太棒了!你说,齐望,咱们怎么办?”

齐望眼睛闪闪发光,说道:“偌大的校园,已经放不下一张平静的课桌了!”

刘胜利说:“是呀……当兵?还是上学?”

严卫国也跟着说:“是呀!当兵,还是上学?”

范大越说:“我先上学,再当炮兵,专打美国飞机!”

齐望半是心虚地说:“我看呀……还是要上学,掌握尖端科学,才能更加有力地打击侵略者!”

自从毕业考试结束,全班进入报考志愿的阶段,齐望总是有些心虚,就像背后有个窟窿,他必须保持正面对着同学,生怕一个不慎,暴露出不希望见人的地方。

星期六,齐望带着学校发下来的志愿表回了家。表格是学校油印的,作为大家报名的第一稿。学校要求大家在填写志愿的时候,一是要征求家长的意见,二是要本着兴趣与实际能力相结合、兴趣与专业相结合、专业与社会需要相结合的“三结合”原则,争取选择满意的专业和学校。

只有面对妈妈,齐望憋了一个星期的想法才能尽情倾诉。齐望说:“妈妈,虽然咱们国家第一颗原子弹和氢弹爆炸成功,但是还有更艰巨的任务等着我们去完成。妈妈,我……必须去搞原子弹,搞尖端科技,我一定要考哈军工!”

杨心田说:“当然可以。但是……你自己要有心理准备……可能要重新考虑一下自己的志愿。”

齐望惊恐地问道:“准备什么?”

杨心田冷静地说:“准备政审的时候万一通不过。军队院校的审查比地方院校要严得多啊。”

齐望说:“妈妈,爸爸曾经给过我一个软皮本子,本又大,纸又白,你还记得吗?”

“记得,我也很喜欢呢。你从小学考上中学的时候,爸爸给了你。是不是?”杨心田说。

齐望说:“我从初中一年级开始留到现在,就是准备留到上哈军工的时候用的……”

杨心田说:“我懂你的心情,我也知道考哈军工是你多年的志愿。……”她认真想了想后,又说,“齐望,那就先报上吧,也许到他们政审的时候,爸爸已经过关了,没问题了。”

齐望振奋地说:“是!”然后又担忧地叫了一声,“妈妈!真的可能吗?”

夜里,齐望躺在床上,大睁着眼睛思考着。一滴眼泪慢慢流下来。

与齐望同样犹豫的,还有一个人,就是萧博。几天来,他一直沉默不语,反复地衡量来衡量去。这天,他和齐望两人一起闷头走着。

齐望顺口问他:“准备考哪儿?”

萧博说:“医学院。”

“哦?……你不是想学艺术或文学吗?”齐望说。

萧博说:“我想了又想,我这样的普通人,还是有一技之长的好。”

齐望问:“什么意思?普通人?……学什么都是为人民服务呀。”

萧博说:“是呀,是为人民服务。……可是,像文学啊,音乐啊,话剧表演啊,都太玄了。如果碰好了,当上主角,就能发挥你的才华;如果碰不好的话,就跑一辈子龙套,那……还是有一门手艺来得踏实。”

齐望又问:“什么手艺?咱们学的是科学知识……”

萧博提起了一个令齐望一直情绪复杂的名字,说:“还记得张青吗?他特别早就告诉我,一个男生要有一技之长,有一门手艺。我没在意。可是现在想起来,真是肺腑之言哪。”

“张青原话说的就是‘手艺’两个字?”齐望问。

“对,他有好多金玉良言哪。”萧博小心翼翼地说,“他现在……还和秦小力一直通着信哪。”

“我知道。”齐望说。说完后,心里升起些许自豪。

“真的?她都告诉你了?”萧博毫不掩饰他的惊讶,又试探地问,“听说秦小力要考军艺。”

齐望说:“是呀……她也许能考上。”

萧博说:“可是,我准备把我的想法告诉她。”

齐望一听就笑了,说:“她会听吗?”

“她呀?……”萧博也笑了,学秦小力的样子,说:“大概会说我‘庸俗’。”

齐望笑,说:“对,我猜的也是。”

萧博说:“没关系,我被她说惯了。不像你……”转念一想,又冲着齐望说,“嘿,齐望,我发现你学会拐弯骂人了……要是以前,你早直接说我了。我真的庸俗吗?”

齐望说:“我没有那个意思。……就是因为秦小力的父母就是医生,她肯定不同意你把学医当作‘手艺’……萧博,我们都应该学会尊重别人的想法,我赞成你的选择。”

萧博说:“等以后你们都是科学家了,我给你们看病。……白看,不收钱……”

齐望笑说:“谢谢萧医生。”

两天后,陈露老师手里举着一摞油印的报名表,放在讲台上。她认为,班上报考哈军工的同学过于集中了。她说:“这样做的直接后果就是,严重的自我消耗。人家哈军工哪能收咱们一所学校这么多学生啊?大家都是咱们学校的优秀学生,一旦第一志愿没被录取,就会直接影响第二志愿、第三志愿……”

齐望的眼睛盯着老师,神情焦虑得已经不像个中学生了。陈露老师的一番话,令他感到有了几分转机。他能不能就此放弃哈军工,转而报考其他学校,为同学们让一让路?

下课后,同学们围在一起讨论志愿。严卫国就没敢报考哈军工,他对自己的成绩不是很有把握,他说:“万一我报了哈军工,没考上,其他学校也错过了,怎么办?所以我还是直接报航空学院吧。”

刘胜利非常不满他的选择,说:“干吗?想当逃兵啊?”

严卫国说:“不是不是,是量力而行。我不如你们学习那么有把握……”

邢还问齐望:“你呢?”

齐望不动声色地说:“我当然要考哈军工。”

“但是我说点儿意见,你们想听吗?”邢还说。

严卫国立即响应,说:“想听想听……”

邢还说:“我爸爸看了看哈军工的材料,研究了一下他们教授的教学成果,他说,学理工科的还是应该考清华,他说,哈军工的那些教授都没什么建树,名气也不如清华的大……”

刘胜利一听就急了,大声道:“胡说!他知道什么?”

齐望制止他,说:“哎哎,注意礼貌!……别那么大的火气,慢慢说。”

刘胜利压住火,说:“好!邢还,你听我说,人家哈军工的教授搞的是军工,是保密专业,当的都是无名英雄!人家就是有成果有建树,也不能让全世界都知道啊!要保密!懂吗?邢还同志!……人家当然没有清华教授能出名了!”

邢还一听,就频频点头,说:“哎,你这么一说,是还有点儿道理。”

齐望问邢还:“那你就决定报清华了?”

邢还说:“我爸爸让我报清华,报自动控制系,说这才是尖端科技……”

刘胜利又不满了,追问:“什么什么?!”

又引得大家笑起来。

后来,陈露老师帮助每个同学分析了各自今后的发展方向。有的同学思维缜密性格沉稳,适合搞研究,做教师;有的同学动手能力强,实施力强,适合搞技术;有的同学活泼好动,缺乏长性,比如于大兴,哈军工就并不是他最适合的选择;于大兴忙问:“老师,如果当不成飞行员,我干什么最合适?”

陈露说:“我觉得你做记者,也是好的选择;你有特殊的与人打交道的能力,能够迅速结识进而熟悉别人的特长……”

于大兴喜滋滋地说:“是吗?老师,我有这么好的优点哪!”

轮到齐望,陈露说:“齐望的理科成绩很好,数学已经自学到大学的微积分了;同时你的文科也不错;你不一定也要考军工,你可以改考文科呀,比如经济系,学经济管理,你的数学特长照样用得上……”

刘胜利很意外,问:“老师,齐望学习那么好,为什么不推荐他上哈……”

陈露说:“这是方校长说的,他专门提到一些学生干部,说他们不单单是个技术型人才……他说,这类学生以后都是当干部的苗子,不一定都学技术,都上哈军工嘛。”

齐望目光直直地盯着陈露,不知老师还有什么其他的没说出来的想法。

陈露又补充说:“我们国家对于既懂技术又懂管理的干部是非常需要的……”

刘胜利有所领悟地点点头,说:“噢——”

一天早晨,在大操场,秦小力在跑步的人群中找到齐望。她叫住他。

“齐望。”

“什么事?秦小力。”齐望放慢脚步,问她。

秦小力说:“齐望,我今天就要去面试了,去军艺……”

齐望说:“哦,既然报了名,那就好好考。”

秦小力说:“什么叫既然呀?……你不同意?”

齐望说:“我干吗不同意啊?”

秦小力试探地说:“你要是不同意,我就不去考了。”

齐望正色道:“秦小力,我没说我不同意。再说……我也没权利管你的事。”

秦小力说:“我要是给你权利呢?”

齐望回避地说:“秦小力,好好考你的,什么也别想!”然后,他快步跑开。

其实对秦小力考解放军艺术学院最最上心的,是萧博。军艺也是他的梦想,是不可能实现的梦想。直等到午饭后,秦小力才兴奋地回到教室。当时黑板上留着几道题及解题答案,正有几个同学在做题。

萧博也跟过来。他急切地问道:“怎么样?秦小力!”

秦小力得意地说:“挺好的。老师都直接夸我了。”

这时,齐望走过来,把自己的笔记本放在秦小力的课桌上,说:“上午的笔记。”

萧博继续问道:“以后还要考吗?”

秦小力说:“当然,还有复试。就是更专业、更难一些的了。”

萧博又问:“复试以后呢?”

于大兴在一边听着,插话说:“你看看萧博,就跟他自己要考似的。”

萧博说:“当然了,这是我不能实现的梦想,从此我就要和我的梦想告别了!真的。如果谁能包了我以后吃饭的问题,我肯定去考。……秦小力,你再说说……”

秦小力耐心地说:“复试以后,就会发通知告诉你考没考上,然后就是等文化课的高考成绩了。”然后,她指着笔记本对齐望说,“谢谢你啊,齐望。我马上就抄,抄完就还给你。”

齐望说:“不用急,我先复习别的课。”

猛然间,出乎大家意料的,神情绝望的萧博突然大声朗诵起来——“朋友,你到过黄河吗?你渡过黄河吗?你还记得黄河上的船夫拼着性命和惊涛骇浪搏斗的情景吗?……”这是著名的《黄河大合唱》中的朗诵词,它要求有雄厚、嘹亮的嗓音和喷薄而出的爆发力。在萧博心中,自己正是最好的表达者。

正在做题的同学们纷纷回头看着他。萧博眼睛里转着泪光,沮丧地低下头。于大兴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说:“唉,谁叫咱们是苦孩子呢!”

暮色熏风,落日犹炎,已经是动不动就一身大汗的天气。晚自习前,齐望独自来到大操场跑步。三圈下来,汗流浃背,他逐渐放松着身体,心情好了一些。马上就要交志愿表了。其实困扰他的并非究竟是选择哈军工,还是人民大学;而是还上不上大学?一边是父亲的问题,“执行了右倾机会主义路线”,一边是看门人说的那个“长官”。似乎这是早晚要***的事情,隐约中,齐望相信那是可能的。他和他长得那么像,当他看到那张年轻的西装青年照片时候,齐望宁愿他已经死了。心底漾起抽筋一样的感觉,他但愿这只是一个奇迹,而非真相。

远处,一些小同学在追逐打闹。齐望蹲在主席台的一个角落里想心事。秦小力说张青的那句话“人家张青明明能考600分,清华、北大都能考上的,为什么去北大荒?!”仍然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一个明显的出身的画线横亘在一部分同学和另一部分同学中间。齐望,你是哪部分的呢?

这时,陈露走来。她喊了他一声:“齐望。”

齐望一见陈露,马上站起来,说:“陈老师!我……刚跑完步。”

陈露说:“知道,同学告诉我了。”她坐在他旁边的主席台沿上,问道,“齐望,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没告诉我呀?”

齐望惊慌地说:“我?!……陈老师!我……”

陈露说:“你坐下,你坐下。……今天学校接到了统战部的一封外调函。”

齐望感到意外,问:“外调函?统战部?”

陈露说:“对,是调查你的身世和表现的。……你以前听到过关于你身世的情况吗?”

齐望沮丧地埋下头,说:“没。”

陈露说:“有个文史委员写信,请求你的父亲把养子归还给他,说是他的孩子——据说就是你。”

齐望一跃而起,说:“不!不可能!我就是我爸爸的孩子!”

陈露说:“齐望,你父亲他……今天已经同意归还了。当时部队接管张家口,在行军路上捡到这个孩子的时候,很多人都在场,都知道的……”

“不对,不对,那不是我!我就是我爸爸妈妈亲生的!”齐望喊起来。

“齐望,你冷静些。……对你更不利的情况是,你的亲生父亲……以前是一个国民党军官。”陈露惋惜地说完,叹了一口气。

齐望急切地说:“不!……陈老师!救救我!如果我真的是国民党的孩子,我就完了!我一辈子都完了!”

陈露说:“齐望,组织上已经把你的情况汇报上去了,包括你刚刚入了党,是候补党员。方校长和刘书记都嘱咐我,告诉你,齐望,党是信任你的!”

“陈老师,一个人,他是谁生的,就一定该是谁的孩子吗?……”齐望落下眼泪,他说,“可我长了18岁,一直是在革命家庭的教育下长大的,我究竟算谁的孩子呢?”

陈露说:“如果单纯从血统上说,你是你亲生父母的孩子,这是人的血统,是生物学上的归属;但是一个人在什么环境下长大,才是他的真正的社会归属;血统不是决定一切的。”

齐望又问:“血统,它究竟是什么呢?”

陈露说:“我们党的政策是,出身不能选择……”

齐望迅速接上说:“……道路是可以选择的!想不到,我对别的同学说了上百次的话,今天落到自己头上的时候……是这么难受!”

陈露说:“的确啊,说是要正确对待,听起来容易,其实很难啊!……想想徐少白老师,你就应该有榜样了……”

一时间,两个人都陷入沉思。

第二天的语文课上,白头发的王老师在做高考作文辅导。

他说:“政治时事是高中作文的一个重点内容。好,我们大家来看看,去年,也就是1964年的8月5日,美国的“马德克斯”号驱逐舰在北部湾越南沿海活动时,遭到越南海军鱼雷艇的攻击。美国以此为借口,制造了“北部湾事件”,派出大批飞机轰炸越南北方。……与此同时,越南南方人民也在进行着艰苦卓绝的反对美帝侵略的人民战争。……他们的事迹在最近的报纸上都有很多的报道。……因此,我把这次周末作文的题目定为……他一边板书一边念道,《给越南南方青年的一封信》。……希望大家认认真真地做好这篇作文。”

下课后,大家围在一起讨论这个题目的要点。其实在高考作文中,大部分学生的写作水平都相差无几,比的就是各个学校老师押题的准确率。一零一中学老师押题的准确率是90%以上。这并不是说,某个学校是投机取巧,而是说,这显示的就是教师的教学水平。判断力,就是教学能力的表现。

秦小力正专心致志地听着同学们的讨论,不经意间,突然见到齐望竟然不为所动,像一尊佛一样安坐在座位上,面目安详,目视前方,目光澄明,心存高远。她愣了。

下午,齐望拉着刘胜利去林荫道上谈话。刘胜利已经感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刘胜利说:“说吧,出什么事了?”

齐望把与看门人的来往一五一十地回溯了一遍,告诉刘胜利:“这是真的。”

刘胜利愣住,骂了一句,说:“要不是他捣乱,你没这事!……早知道早就揍死他了!灭了口!免得他害人!”

“别胡说,刘胜利。”齐望说,“我已经反复想了,我不考大学了,下乡去,像邢燕子、董加耕一样……”

刘胜利大叫一声,说:“你别开玩笑了!”

齐望说:“怎么是开玩笑?我是认真考虑了的……”

刘胜利说:“齐望,你还想怎么出风头才算完?又想起下乡来了!一个一零一中学盛不下你了,还要到全国去出名!你是谁呀?是邢燕子,还是董加耕?”

“这和出风头有什么关系?”齐望说。

刘胜利说:“当然了,你就是想出名,让全国人民都知道,一零一中学有个学习非常好的学生党员,他叫齐望,他放弃上大学,也下农村去了!——不就是这样吗?”

齐望问道:“你真的是这样看我?……还是为了刺激我?”

刘胜利说:“不仅仅是我,如果你说出来,人人都会这样看你!你又不是考不上大学,又不是组织上不让你考大学,又不是家在农村非得去亲手改变家乡的面貌……”

齐望说:“我就是想用自己的知识和力量,用自己的双手改变祖国一穷二白的……”

刘胜利说:“行了,齐望同志!你给我打住!……你的双手在哪里?一只手只是个高中学生,另一只手没拿过几次锄把……你有多少知识?你有什么力量?”

齐望认真想了想,说:“可是,实现理想……”

刘胜利斩钉截铁地说:“我不和你谈了,理想也得有现实的支撑!你太狂热了,等你清醒以后再说吧!”

两人悻悻地分了手,齐望又去了大操场。他昨天晚上已经起草了一份决心书,交给了徐少白,请他提意见。跑道边,徐少白把齐望的决心书还给他。他边盯着长跑队的1500米训练,边对齐望说:“决心书写得很真挚,收好吧。”

齐望收起决心书,问他:“那我能交给陈露老师了吗?”

徐少白说:“先别急。……你真的想好了吗?这是一辈子的事情啊!去了乡下,北京户口就没了,以后要想回来也没那么容易了,连后悔都来不及……”

齐望又问:“徐老师,你是不同意我去吗?”

徐少白说:“不,我就是希望你的心理准备更充分一些。”

“我觉得我的决心已经很坚定了。”齐望说。

徐少白侧脸看看他,说:“但是有没有一点儿无奈呢?……如果不是你亲生父亲的事,你还会下乡吗?如果……”

齐望承认道:“那……是有一点儿。”

徐少白说:“恰恰就是这样的‘一点儿’无奈,就可能成为你以后翻船的礁石。去农村,亲手改变祖国的落后面貌,不是靠着你这样的学生单枪匹马就能完成的。”

“可是我们如果都不努力,谁都不去走第一步……”齐望说。

徐少白又说:“你说得不错。追求是一种人生力量,但追求什么,要慎重,要选择。理想是理想,实际是实际。……人家董加耕是回乡,他是从小在农村长大的……你却不一样,真的。无论是劳动还是生活,你都要有个适应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间,有的人会更强壮,有的人也许就会被压垮。……回去再仔细想想,别急。好吗?”

齐望无奈地说:“好吧。”

老黑、狗熊和刘胜利在篮球场等着齐望。

老黑边投篮边说:“说实在的,我从初中起一向认为齐望同志的所作所为都是正确的,每逢大事,我都听你的,可是这次……事情轮到你个人了,关系到你自己的前途了,无缘无故要去下乡!……我可不敢苟同。”

狗熊也说:“我觉得咱们对前途不能儿戏!不能为了一时的名声和荣誉轻易下决心。你想,你这样的下了乡,干得好还行;万一干砸了,像你爹齐叔叔一样,不知道怎么就犯了错误,那可就把一辈子都搭进去了……”

刘胜利把球传给齐望,说:“你想,再怎么着,你也是个‘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好学生,用不着把一辈子只落实到一个‘劳’字上去吧!”

老黑问:“你真的写决心书了?”

齐望说:“写了。”

刘胜利急了,问:“交老师了?!”

齐望说:“还……没。”

刘胜利喊道:“先别交啊,等我们再讨论讨论!不经我们批准,你不许有任何非组织活动!”

齐望眼眶湿润了,强笑道:“你才是非组织活动哪,还想被老师抓一回啊!”

晚自习前,齐望回到教学楼。走廊里,秦小力在等他。

秦小力说:“齐望,我觉得你这几天情绪特别不正常,到底出什么事了?”

齐望说:“没什么事。”

秦小力说:“高考之前,不能保持平稳的情绪,会影响成绩的。”

齐望说:“我……其实,说实话,秦小力,我也许连大学都不考了……”

“什么?”秦小力惊愕地望着他,不知所措。

齐望说:“我准备去北大荒、西藏、新疆,或者上山下乡……”

“为什么?!”秦小力问。

齐望说:“以后再告诉你。”

秦小力一时间冲动地说:“齐望,我告诉你,你要是考大学,我也考大学;你要是去边疆,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齐望非常意外,说:“秦小力?!你怎么……不,不行!……你有你的志向,不能为了我……”

秦小力说:“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不问你的话,你就打算一直瞒着我吗?!”

上课铃起,齐望先转身,迅速跑回教室。秦小力愣了一会儿,跟过去。

晚自习时间,徐少白主动找到政治教研室。陈露和几位老师都在备课。见他进门,陈露有些意外,她说:“少白?”

徐少白小声说:“陈老师,我今天是来跟你谈齐望的事的。”

陈露说:“哦,他已经把决心书交给我了,决定下乡去。”

“是吗?”徐少白也感到意外,他说,“真够快的。……他是不是怕自己变卦,才这么急着就交给你?”

陈露说:“我也……我也怕他是一时冲动,我想先压两天。而且我听说,学校有几个保送大学的名额,其中可能有齐望……这次一共是八个学生……等学校方面政审以后就可以通知他们了……”

徐少白叹了一口气,说:“就怕过不去政审这一关呀。”

陈露说:“他亲生父亲的问题,是组织上通知我们的,而且还是他们努力促成的呀。我希望不会是太大的事,也许能通过政审。”

“所以啊,如果这个问题不是太大,并不影响他上大学的话,就还要看齐望自己最后的态度了。”徐少白仍抱着一线希望。

陈露说:“是啊……如果决心书早早交上去以后,再发生变化,影响就不好了。”

“你还要和他谈谈吗?”徐少白问。

陈露说:“要谈。要做最后的努力。”

徐少白说:“那就好。劝劝他,还是上大学吧。他两个父亲的事情可能不至于影响他上普通的学校……再说,哪怕是上普通的大学哪,也还是应该接受了高等教育以后,再做选择。”

陈露说:“对。”

二人静场片刻,一时都不知说什么。

然后,徐少白站起来,说:“我来就是想说这个。”

陈露笑笑,说:“是吗?最近怎么样?”

徐少白简短地说:“还行。那……我走了。”

陈露心情复杂地看着徐少白离开。多少事情,就是一旦迈出一步,一切就难以逆转了。

齐望准备下乡的消息,迅速在班上传开了。一天早上,晨读时,秦小力在少年湖边找到齐望。湖边都是早读的同学。他们俩远远地站在一边。

秦小力说:“齐望,这里算是看得见,听不见的地方吗?”

齐望一听就笑了,问她:“你准备说什么?”

秦小力说:“齐望,咱们全班同学都认为你以后一定是……革命接班人,国家的栋梁!可是,要是你上山下乡了……”

齐望说 :“革命者志在天下。你不是也听了方校长报告嘛,董加耕‘身居茅屋,眼看全球,脚踩污泥,心怀天下’……”

秦小力难过地说:“我知道,齐望,我昨天就想好了。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齐望早有思想准备,他坚决地说道:“不,秦小力,连我还没想好哪!”

秦小力又问:“那我怎么办?”

齐望说:“秦小力,你应该走自己的路。……”

秦小力紧追不舍,问他:“齐望,你是不是特烦我?”

“不是。”齐望冷静地回答。

秦小力说:“那你为什么不愿意我和你一起……”

齐望说:“秦小力,你学文艺,我学理工,本来就不会在一起……”

秦小力立刻说:“所以如果你不上大学,我也不上大学了,那就能在一起了,真的。”

齐望劝说道:“秦小力,你有你的理想,不要轻易就放弃……”

秦小力说:“齐望,你先说,你愿意不愿意和我在一起?这一辈子?”

齐望答非所问,说:“秦小力,你一直是个有个性的人,你又不是家庭妇女,你怎么能把自己的命运拴在别人身上呢?”

秦小力反驳说:“怎么只有家庭妇女才拴什么什么呀……燕妮帮助马克思,克鲁普斯卡娅陪伴列宁……不都是把自己的命运拴在革命的身上了吗?”

“可惜我不是马克思,也不是列宁。”齐望说。

秦小力立刻说:“那你就算是普通的十二月党人,行了吧?我还不能跟着吗?不就是去西伯利亚吗?”说着,她就唱起来,“西伯利亚白茫茫,无边无际,从小我就热爱你,俄罗斯大地。你是多么可爱,辽阔又广大,在这边疆,我常想起,亲爱的家……”

齐望苦笑说:“别浪漫了,秦小力。再好好想想,别这么冲动。……”然后,他态度坚决地说,“你复习吧,我也得看书去了!”齐望猛地起立,快步跑开。

秦小力生气了,小声喊道:“齐望——我就跟着你!看你怎么办!”(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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