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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陕北没有下雪。接天连地的黄土高原上,除了黄毛风,就是响天动地的锣鼓声,苦日子里,最是过年的日子热闹。婆姨、汉子们白天上街里看了半天秧歌戏,夜里回来接着唱。

除夕那天晚上,冯家汊村的村文化室里灯火明亮。窗子上都贴着各种剪纸的窗花。一零一中学高一三班的八个学生挤在房间前边,正在准备演节目。齐望脸上左一道右一道画着老头的皱纹。这是秦小力的杰作。她没有眉笔,就从冯大叔的灶火里掏了根没燃尽的树枝子,借着树枝子尖头上的黑炭,在齐望额头上一道一道地画了个八九不离十。大伙都说像,齐望也夸了她一句,说她聪明,把她夸了个大红脸。

冯家汊村的乡亲们男男女女嘻嘻哈哈坐满了窑洞,还有一些来晚了的人挤在门口。

这天,冯大叔显得格外自豪,村里让他出面主持学生娃的演出。他就发言了,说:“学生们来咱们村过革命化的春节,跟咱们社员们一起生活,劳动,咱们来呱唧呱唧!下面,请支书讲话!”

支书说:“我没啥可讲的。新春佳节,人家学生们是来看老红军长贵叔的,还给我们送来了好看的节目。咱们也一起联欢联欢!再呱唧呱唧!”

等大家掌声一落,女生们就排好队形,准备跳舞了。

刘胜利拎出他的中音号,给了一声长长的音,叭——齐望扮演的库尔班大叔上了场。他把蓝色棉猴的两个袖子扎在腰里,脖子里围上秦小力的彩色条纹围巾,头上扣着个报纸做的新疆帽,肩膀一耸一耸地出来,边唱边跳道,“东方刚升起美丽的彩霞,我赶着马儿离开了家,哎,我赶着马儿离开了家。……”

他们演出的是非常流行的一出表演唱《库尔班大叔你去哪儿?》。讲的是新疆的一位维吾尔族老汉骑着毛驴上北京去看毛主席的故事。女生们把头发编出好几个小辫子,手拉手边唱边跳道,“腰上还带着水葫芦,手里还拿着冬不拉。崭新的搭袢身上哎穿,库尔班大叔,你呀你去哪儿?……”

同学们一共表演了六个节目。有秦小力的独唱,刘胜利的小号独奏,女生小合唱《走在最前方》,女生们的舞蹈,最后收场的是《歌唱光荣的八大员》片段,正好八位同学,提前由秦小力简单辅导了一下,就上了场。本来以为陕北人民个个会唱山歌哪,同学们又下台请了好几位老乡来唱,谁知都嘻嘻哈哈地推说不会,冯大叔和支书也不知去向,晚会只好结束。

演出后,同学们说说笑笑地往回走,大家都觉得这个除夕过得真是太有意义了。

他们回到冯大叔的窑洞。只见炕桌上摆着几碟干果,红枣、葵花子、柿饼和炒黄豆。王明明进门就大叫起来:“啊,这么多好吃的!”

冯大婶对王明明说:“都是自家树上结的,地里收的,没什么好东西嘛。你们吃嘛。”冯大婶和两个孩子正撅在灶台前看火,孩子们已经换上了刘胜利带来的半新裤袄,尤其是蓝色小制服上衣,穿上很像城里的孩子了。

刘胜利进门一看,问道:“冯大婶,你们没去看节目?”

冯大婶说:“顾不上啊,炕凉啊,烧不热可不敢睡人!”

刘胜利说:“那我们就再给你们演一遍吧!”

王明明一屁股蹲下来,说:“我来烧!你们歇歇去!……我会干,真的。”

冯大婶说:“不用了嘛,饺子也已经包好了,锅一开,就下饺子。”

王明明说:“真的?太好了,我早就饿了!”

严卫国在一旁跟着说:“我也饿了。”

齐望及时地说:“来,抓紧时间,咱们给冯大叔扫扫院子去!”

秦小力说:“我们去挑水。”

“挑水?……”齐望说,“那还是我去吧。我们男的比你们有劲儿……”

“咱们一起去!……回来吃饺子!”秦小力说着就出了门。

井台在村中心。井台上有个辘轳架子。齐望、秦小力打着手电筒来到井边。手电筒的光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似乎被吸没了,打在地面上,小小的一个圆,显得无比微弱。他们摸索到井架子。这口井很深,把辘轳架子上的小水桶放下井以后,好半天才到底。白天打水都吃力,晚上更难,而且井台上还结了一层冰。秦小力有些后悔晚上才来。她说:“要不,咱们明天再来打水吧,这么黑的天……”

齐望说:“不怕。我来,我会用辘轳……”

秦小力说:“那就试试吧,千万别掉下去,为这个牺牲……不值得。”

齐望说:“牺牲还讲值得不值得?”

秦小力说:“当然要讲!毛主席还分‘轻如鸿毛’和‘重于泰山’哪!”

她握住辘轳把。一缕暗暗的手电筒光闪着。齐望熟练地拎起辘轳上的小桶,放下井去,感到一丝微弱的震动,桶碰到水面了,便用力一抖,喊道:“好!往上绞!”

两人一齐用力绞动辘轳把,一小桶水绞上来,齐望把水倒在大桶里,又放小桶下井……

秦小力说:“够了吧,窑洞里的饺子一定下锅了。”

齐望再一次熟练地把小桶扔下井,两人又一齐听着小桶碰到水面的声音,再一齐使劲摇起辘轳。四只手握住一个辘轳把儿。大桶里的水终于满了,齐望一步一挪地把大桶拎下井台。秦小力也小心翼翼地往下迈,齐望伸手去接她,不料她脚下一滑,就要摔了!刹那间,齐望一把拦腰抱住她。胸膛撞上胸膛。秦小力站定,紧张得没敢叫出声来。两人就脸对脸地愣住了。那么熟悉的感觉,老天爷让他们又重复了一次。齐望没有松手,秦小力也不吭声,在暗夜里,两个人像一尊雕像。面对面站在黑夜中,齐望等着秦小力挣脱,秦小力等着齐望松手,然而谁也没动,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时间就这样凝固在两个年轻人之间。终于,是齐望放了手,他拎起水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秦小力问他:“干吗叹气?”他说:“你为什么不骂我?”秦小力说:“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齐望又说:“为什么第二次又让我碰上?”秦小力说:“不是第二次,我经常滑倒、跌倒、摔倒……不怪你。”

窑洞里,饺子已经熟了。炕桌上,几只大粗瓷碗里面盛满了饺子。

冯大叔招呼着大伙,说:“来来来,都上炕……坐坐坐……”

刘胜利懂事地招呼两个孩子,说:“你们先上去吃,我们等会儿!”

冯大叔搂住孩子,推托道:“不不,你们先吃,我们等下一锅……反正碗也不够……看凉了,快吃吧!”

齐望挑着水往回走。秦小力打着手电筒。为了打破尴尬,齐望说:“这个地方还算好的,还有水井。陕北好多地方是没水的,要走好几里地去挑水……”

秦小力说:“要是让我长时间在没水的地方……”

齐望接上说:“你就不行了吧?”

秦小力说:“够呛。我不怕苦,就是真怕没水。”

齐望说:“你倒挺敢把活思想说出来的。……你看,咱们的生活比贫下中农强好几倍,这就说明咱们已经严重脱离群众了,但是思想境界却远远地赶不上他们。这就更能看出咱们和革命先辈、贫下中农的差距了。”

秦小力突然就轻松地笑了,说:“齐望,你没差距,我有。……你和我们普通人不一样。”

齐望又猛地拉住她,半天不说话。秦小力小心翼翼地用手电筒照他,只见他露出责备的目光。好久,他说:“我希望同学们,包括你,能够和我一起,共同努力,都做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秦小力想到了保尔·柯察金对冬妮娅参加革命的期望。

当齐望和秦小力进了院子,他们看到冯大叔正蹲在墙角抽烟袋,没有在意。他们把水倒进屋里的水缸的时候,齐望又发现冯婶已经把灶台里的火封上了。他知道可能出问题了。

炕上,同学们正在说说笑笑地吃饺子。两个小孩子跟在刘胜利身边,也在吃。

刘胜利一见秦小力红扑扑的脸,再去看齐望,也是通红的,就问,冻坏了吧?

王明明就说:“秦小力、齐望,你们可回来了,再晚饺子就没了!”

严卫国说:“王明明,过年不许说没没没的……是不是,冯大婶?”

王明明说:“迷信!”

秦小力先上了炕,说:“来,我尝尝。”她吃了一个,立刻赞叹道,“真香啊!……”

王明明说:“我还记得我小时候,去我奶奶家,奶奶给我包的是一个大肉丸的饺子,结结实实的都是肉……”

严卫国说:“又来馋我们了!”

秦小力招呼齐望,说:“快来吃呀!齐望!”

齐望坐到刘胜利身边,向刘胜利使了一个眼色,对秦小力说:“你们先吃,我等下一锅……”

刘胜利顺着齐望的目光,看到灶台前发愣的冯大婶,立刻明白了。他手中的筷子停下来,说:“哟!冯大婶,你……大家停一停!”

大家都停下了筷子,看着冯大婶。冯大婶一口饺子都没吃,而灶里的火已经封上了。

刘胜利和齐望脸色沉重地坐在炕沿上。他们身后,同学们也都愣住了。

齐望说:“同学们,饺子就这么一点儿,已经全被我们吃光了,再也没了。真的!……刚才看见冯大叔在外面抽烟,我也没想到……”

刘胜利说:“惭愧呀!”

王明明忙把自己嘴里的饺子往外吐,边说:“哎呀,我没看出来……”

刘胜利说:“冯大叔为了我们吃好,一口都没吃。”

“冯大婶也没吃。”严卫国补充道。

王明明突然就哭了,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

秦小力也哭起来,问道:“怎么是这样啊!怎么是这样啊?”

齐望说:“贫下中农已经为了我们大家辛辛苦苦干了一年的活儿,到头来却吃不上一顿饺子……过去,是他们用小米养活了红军、八路军,支持了抗日战争,保卫了党中央……”

严卫国说:“真没想到延安人民……现在日子还这么苦。”

“可是今天……现在怎么办呀?”秦小力问道。

这时,秦小力猛地想到什么,迅速到炕上找出自己的背包,打开,从背包里拿出三个冻得干硬的黄馒头和一个油纸包。她举起来,说:“看!”

王明明受到启发,立刻说:“啊,我也带吃的了!”

冯大婶看着她们,露出惊讶的眼神。

秦小力说:“我来以前,让张青做扁担的时候,他就说,农民不缺扁担,缺粮食,我还不信……”

又一次提起张青,齐望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刘胜利问:“他怎么知道的?”

齐望说:“他说得对!农民把打下的粮食都交了公粮,支援了社会主义建设,给我们吃了,自己却勒紧裤带,连饭都吃不饱……”

秦小力说:“是的。……那天听了张青的话以后,尽管不太信,但我还是多带了几个馒头……还有,这是我妈妈给我带的猪油。”

她打开用油纸包的小包,一块拳头大小的白花花的猪油露出来。

刘胜利说:“太好了!……谁还有好吃的,全都贡献出来!”

同学们都开始翻自己的背包,男生女生每人都拿出一两个馒头、花卷或面包,还有瓜子糖果等。冯大婶的两个小孩子兴奋地跑来跑去看着热闹。

秦小力和王明明立刻到灶台,请冯大婶拨开火,开始烤馒头片。秦小力说:“不能浪费猪油啊,用一点点抹在锅上,出香味就行了……”

王明明说:“你还挺会过的!”

齐望说:“‘勤俭是咱们的传家宝’嘛!”

秦小力唱起来:“勤俭是咱们的传家宝,社会主义建设离不了,离不了;哪怕是一寸钢哎嗨一粒米,一尺布一分钱,咱们都要用得巧;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千里打柴不能一日烧,不能一日烧!……”

大家一齐唱了起来,鼓着掌。齐望不动声色地看着秦小力。

刘胜利出了门把冯大叔找了回来。冯大叔进门后说:“胜利,我都听到了,……谢谢同学们。你看……家里穷哩,见不得人哩……”

王明明拿出一个小纸包说:“冯大叔,我们在这儿待五天,这是我们所有同学这五天的伙食费和全国粮票,每人每天四毛钱,一斤粮票……一共40斤粮票,十六块钱,请您收下。……本来想临走再给您……”

冯大叔一听大惊失色,连连推辞,说:“这可不敢,可不敢!这么多……”

齐望说:“冯大叔,是我们不懂事,要是早知道,我们就从城里买下白面和肉,带过来了!”

冯大叔仍然推着王明明手里的钱和粮票,反复说着:“拿回去嘛,拿回去嘛,到家来,都是客嘛!”

刘胜利说:“冯大叔,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里不是说了吗?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您就收下吧!”

冯大叔说:“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也要遵守。”

齐望说:“冯大叔,现在我们是军,您是民了。您就收下吧。”

冯大叔终于收下了钱和粮票,连着说了好几句:“谢谢同学们哩!谢谢胜利,谢谢首长哩!……胜利,回去可不敢和首长说嘛。”

“我知道。”刘胜利说。

齐望却问:“为什么不让说?”

“丑哩。”冯大叔说。

秦小力说:“冯大叔,也许他说了以后,他爸爸就会帮助你;或者跟省里什么干部提一提……”

冯大叔说:“提又咋哩!到处都是一样嘛……还有人不如我家哪!唉!”

秦小力和王明明烤的馍片散发出猪油扑鼻的香气。她们先给了两个娃娃一人一片。其他的就送到冯大叔和冯大婶面前。

刘胜利说:“冯大叔,你坐下吃吧,一会儿给我们讲讲战斗故事,也是过个革命化的春节呀……”

冯大叔说:“是嘛,是嘛,对的嘛。”

大年初一刚过,范大越就上路了。他在火车站买票的时候,掏出的都是一个个五角钱叠成的小三角。这都是他攒下的齐望母亲杨妈妈每个星期给他的回家路费。售票员耐心地等他一个个拆开,最后撕给他一张到丰润县的车票,告诉他,丰润往南是唐山,往东是迁安,往西是廊坊,离哪儿都不算远,她建议他从那里开始寻找。

冀东!我来了!亲妈!我来看你了!历经千辛万苦,范大越找了好几个村庄的老人询问,都说听到过这件事,但是都没有亲身经历,而当地政府还没有上班。一路走,一路问,最终,在一个公共汽车站里,一位司机师傅告诉他,附近有个烈士陵园,可以去看看。范大越就在滦县过了郭庄的地方,找到了那座烈士陵园。

陵园尽管有围墙,有树,但仍然显得有些简陋残破。墓碑很多,一排排的,很整齐。范大越在墓碑中间边走边找。终于,他停在一个墓碑前面,碑上刻着“郑云烈士(女)之墓”。

“妈妈!——”范大越不假思索,一头跪下,使劲地磕了三个头。咚咚咚!头撞在冻住的发白的土地上,响亮清脆,要让妈妈的在天之灵听到这声音,让妈妈看看她的这个大儿子,是多么多么想念她!“妈妈——亲妈——”他哭了。“我是大越——我是小问号啊——”

连续磕了三次头后,这时,他听到妈妈的声音:“小问号?小问号!你现在好吗?”

范大越说:“好!妈妈!我现在名字叫范大越了。因为俺爹姓范,是他把我养大,送我上学,所以我就姓范了。你不生气吧?”

妈妈说:“姓范挺好的。姓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报答人家的养育之恩。”

范大越说:“是!妈妈!我一定做到。……妈,亲妈,我现在找着亲爹了。亲爹现在也挺好的,就是不常见得着;我还有了三个弟弟,一个十岁,一个七岁,一个不到一岁,都挺好的。我去了北京,上了一零一中学。老师和同学都很好。总之,一切都好,请你放心!”

“我放心,我放心,我放心……”妈妈的声音越来越弱了。

大越喊道:“妈妈!你走了吗?……亲妈!妈妈!我还会来看你的!祝你春——节——愉——快——!”

没有回音。

他又等了等,空旷的墓地里,除了风的声音,万籁俱寂。然后,他站起来,用手掸掉墓碑上的土和杂物。掸着掸着,他嫌不够干净,又抓下帽子,挥舞着帽子掸起来。

范大越边清理着墓碑,边说道:“妈妈,亲妈!我要继承你的遗志,长大以后参军打仗,狠狠地打击侵略者!保卫祖国!……亲妈!我一定要做革命接班人!一定不辜负你的期望!亲妈!你放心吧!你一定相信我,我会好好学习,学得棒棒的;我一定能参军,入党!……亲妈,你放心吧!你在天上好好看着我,看着我为你争光吧!”

他在墓地前后用手抠了抠土,土全冻住了,他又找了块小瓦片抠,终于抠了一小坯土,掏出手帕包了起来。

天渐渐暗下来。范大越准备离开了。他大声喊道:“妈妈——亲妈——我走了,我还会来看你的!每年都来!真的,妈妈,亲妈!……所有的烈士叔叔们,烈士阿姨们!再见了!我走了!我还会再来看你们——”

年轻的坚定的声音回荡在荒草疏木的陵园上空,久久未能散去。

范大越回到北京,先去齐望家住下。齐望他们还没返京。杨妈妈给他烧了热水,让他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好好睡了一觉。从中午睡下,晚饭也没吃,直睡到第二天早上。早饭后,他给父亲魏玉浩去了个电话。他说:“爸,我回来了。”

魏玉浩的声音很平静,说:“啊,家里好吗?”

范大越说:“都好。爸,我能去见见你吗?”

魏玉浩说:“这是什么话,这是你的家,想回就回!快来吧!”

范大越说去就去了。魏玉浩正一个人在书房闭着眼睛听广播。广播里播放的是人民日报社论《分歧从何而来》。播音员字正腔圆的声音回响着:“……人民日报社论《分歧从何而来》——答多列士同志……”

范大越进门,对家里的清静有些不适应。吴珍和弟弟们显然不在。

范大越说:“爸。……怎么,就你一个人?”

魏玉浩关上收音机,说:“这不很好吗?他们今天都串门去了,走亲戚去了。我不去串那个门,好享个清闲……快坐下,先自己去倒杯水去!”他急切地问道,“说说乡下,这次去乡下怎么样?家里有变化吗?”

范大越说:“娘的心口病好了,爹的腿被淤泥拔坏了,是秋天挖藕的时候,不小心。不过,我走的时候,也快好了,能走动了……”

魏玉浩说:“再不行就接过来,在北京住住医院……”

等张阿姨送了水,出门后,范大越突然把声音放小,俯身在爸爸耳边,激动地说:“爸,我……我找到我亲妈的墓了!”

魏玉浩颇感意外,问:“什么?!”

范大越重复一遍说:“我找到我亲妈的墓了!”

“你去哪儿找的?在哪儿?!”魏玉浩声音颤抖了,“等我下部队的时候,也去看看她!”

范大越的声音也禁不住地哆嗦着,说:“就……就在滦县过了郭庄的那个烈士陵园里头。”

“郭庄在哪儿?墓是什么样的?”魏玉浩问。

范大越说:“墓是石头的,这么高,这么宽……”他比画着说。

魏玉浩伤心地说道:“你妈妈她……一个人躺在那儿?”

“那里的墓碑可多了,都是革命烈士,大家都一样,妈妈不会寂寞的,真的。”范大越安慰道。

这时,魏玉浩的一只手捂住了眼睛,说:“嗯,好。现在轮到爸爸寂寞了……唉!”

范大越这才从书包里拿出纸包,说:“爸,看……这是我从妈妈墓地上取来的土……”

魏玉浩伸出手,擦掉泪,说:“给爸爸吧,爸爸留着。”

“好吧。等地化冻了,我再去,暑假!下次我再多挖点儿来……”

“对,多挖点儿,自己留着,永远留着。”

午饭是两菜一汤,白米饭。记得父子二人一起吃饭还是在去年,爸爸带范大越去看电影,父子两人吃过一顿面条。

范大越问父亲,说:“爸,妈妈长得什么样子?”

魏玉浩说:“啊,那真是很漂亮!你妈妈是大个子,短头发,特别精神,整天乐乐呵呵的……”

范大越又问:“爸……你有照片吗?妈妈的照片……”

魏玉浩来了兴致,说:“当然有!以后也给你洗一张!等我找找看……放来放去,也不知道藏在哪儿了……先吃饭!”

没想到,吃过饭后,范大越跟着父亲到书房找亲生母亲照片的时候,后妈吴珍竟带着弟弟们回来了。父亲只来得及说了一声“坏了”,吴珍就准确地推开了书房的门。她多半是听说了,显然是有备而来的。是张阿姨?只要吴珍提出要求,她显然是不敢不汇报的。这时,魏玉浩的桌子上已经堆了一摞书和文件。范大越正期待地等在一边。

吴珍探着头,警惕地问:“你们干吗呢?”

魏玉浩赶忙关上抽屉,说:“哦,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吃过晚饭才……”

吴珍紧盯着问:“找什么呢?……钱?你自己藏着钱呢?”

“什么钱呀钱的,”魏玉浩说,“家里的钱不是都在你那儿嘛。”

“那你翻抽屉……找什么呢?”吴珍问。

魏玉浩说:“我的抽屉,除了文件,就是学习材料……”

吴珍步步紧逼地问:“什么材料,要给大越看?”

魏玉浩说:“这几天不都是学习人民日报社论呢嘛!……还出了个雷锋……”

“是呀!”吴珍接过话茬,说,“不都是这几天的事嘛,怎么往里翻得那么深呢?……我看看!”

范大越心想,不能不说吴珍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她几乎把父亲逼到墙角了。为了父亲的面子,范大越识趣地退出门去。书房外,两个大些的弟弟们显然还没玩够,嘴里还吵吵着去院子里继续战斗。在院子里,心不在焉地看着弟弟们打闹玩耍,范大越对来自书房的一丝一毫的动静都保持着敏感。终于,爸爸冲出了书房,砰地撞上门。范大越立刻进去,对爸爸说:“爸,那我……回……回齐望家了。”

魏玉浩扶着楼梯的扶手,有气无力地说:“这就是你自己的家。”

范大越说:“我知道。……我就别给你添麻烦了,爸爸也该好好过个晚年。”

魏玉浩一听之下,气得一拍扶手,大声说道:“我他妈才四十多岁,什么晚年不晚年的?!……大越,你今天就住这儿了,看她敢怎么样!……大不了老子再打光棍去!”

范大越说:“爸,你别生气了,我过几天再来看你。我还是回那边,杨妈妈特别好,和亲妈一样。”

魏玉浩想了想,说:“也好,你也大了,自己决定吧。……你等一等。”他掏出十块钱给他,说,“这是你的生活费,千万别再要杨妈妈的钱。现在这个阶段,国家还困难,谁家都不容易……寒假还有那么多天,在人家家里,老是白吃白喝可不行,明白吗?”

范大越当然明白。

第二天一早,顶着凛冽的寒风,范大越在海淀镇里找到了煤厂,萧博在那里勤工俭学。太阳还没出来,天色尚暗。范大越就靠在煤厂大门口等萧博。当他看到胡同口摇摇晃晃地走来一个身材不高的人时,贸然叫了一声:“萧博!”

果然是萧博。他穿着特别旧的工作服,袖子上还都加了袖套,袖套又黑又脏。萧博非常惊讶,说:“哟……范大越?你从老家回来了?”

范大越说:“嗯,早就回来了。”

“干吗来了?”萧博问他。

范大越说:“来看看你呀,想和你一起蹬蹬三轮儿。”

萧博一愣,生硬地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范大越说:“是,我知道。”

萧博仍然铁着脸,拒绝道:“那也不用你,我自己干得了。”

范大越终于明白他是误会了,就说:“我就是想帮帮你,一分钱不要,还不行?”

“真的?”萧博笑了,说,“那……行吧。可真是累啊!”

“不怕!”

“每天都来?”萧博又问。

“当然,每天来!”然后,范大越举起右手,高声宣誓道,“要使别人的生活因为我的存在而更美好!”

萧博显然非常需要范大越的帮助。北京的冬天,风沙很大,萧博负责的几所高校里常常是小桥,流水,松坡,卵石路,美虽美矣,但骑着板车走上去,就要频繁地上车下车,推一段骑一段,很费时间。若是范大越真的能来帮忙,在这些路上,就不必下车上车地麻烦了。萧博高兴了,说:“欢迎你!老范!”

当天,他们俩就一鼓作气地把清华大学里十户人家要的煤送完了,一共六车蜂窝煤。萧博心里算了一个账,每车五角,一天就挣三块钱。开学前还有十二天,如果范大越天天来,十二天就能挣6块,加上春节前的八天挣的16块,这个寒假就能挣5块!这可比此前预计的40块钱整整多了1块呀!增加了0%啊!萧博真是心花怒放。

一天,刮大风,范大越和萧博还在一座桥上遇到了于大兴。当时他们俩正在上桥,范大越蹬着板车,萧博在一旁推着。这时,后面来了几个骑车的人,大喊大叫地,有几个已经冲过桥去。只听得其中有人说:“你看看他们,咱们帮他们推上去吧。”

是于大兴的声音。立刻就有几个人跳下车,来帮助他们推车。范大越和萧博一回头,吓了于大兴一跳,原来两个送煤工人的脸全是黑的。是风把煤末子吹上去的。萧博叫了一声:“于大兴!”

于大兴立刻认出他们,双方都大叫起来。于大兴说:“萧博!范大越!……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们俩怎么在一起?”

萧博龇着白牙说:“范大越来体验生活,看看我们穷孩子是怎么挣学费的!”

“不是……”

范大越刚要解释,被于大兴打断,说:“你这还不懂?他逗你哪!”然后他嚷着,“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比赛去……开学再聊!”他转身上车追同伴去了。

萧博和范大越推车进了北京大学东门以后,风显得小了些。

骑行在绿树常青的松柏林间的小路上,萧博说:“这儿真美啊!……其实呀,我的理想就是住在大学这样的环境里,院子里有几棵树,每天一早就在树下读书,写作,听音乐……直到月亮升上来。”

范大越说:“那……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受苦的人民哪,他们怎么办?”

萧博有些扫兴,说:“不是还有你呢吗?等你去搭救他们呀!”

范大越问他:“那……你真的就不管别人了?”

“唉,范大越,难道想想都不行吗?你难道连梦想也没有吗?”萧博说。

“当然有。我要当解放军,保卫祖国,为祖国站一辈子岗。”

萧博说:“一辈子?老了以后呢?哪个地方让你一个老头去站岗?”

范大越说:“那我老了以后就回老家,每天划着船去打鱼,送到北京来,给北京人民吃。”

“白给呀?”萧博不屑地笑了笑。

他们来到一家小楼前。萧博掏出单子对着门牌号看了看,念道:“号小楼,对,就是这儿!”他上前敲门。

门开了,保姆出来。

萧博喊道:“蜂窝煤,60块儿!”

保姆说:“对,60块,帮忙放到厨房里边吧。”

范大越开始往一块木板上搬煤块。保姆把门打开。这时,范大越突然看见屋里面,有邢还的影子一闪。

范大越小声问道:“阿姨,你们这家姓什么?”

保姆答:“姓邢呀。”

其实这就是邢还的家。萧博立刻领悟,大声问:“邢还?是邢还的家?”接着就喊,“嘿!邢还——”

邢还应声出来。她问:“哎——谁呀?”看了看外面两人,愣住了。

黑脸萧博说:“你猜猜!”

“萧博!”邢还立刻喊出来,然后笑了。

范大越主动说:“我是范大越。”

邢还惊喜地问:“怎么是你们呀?……你们俩的样子真是太逗了!”

萧博自我解嘲地说:“都不用化妆!”接着就唱起来,“‘我是一个黑孩子,我的家乡在黑非洲,黑非洲,黑非洲,长夜漫漫不到头。……帝国主义的老爷们,骑在我们的脖上头;这帮去了那帮来,强盗瓜分了黑非洲……’”

他边唱边比画,把邢还当作“帝国主义老爷”指了一下。邢还忙闪开,给他们扶着门。邢还的家就是被称为“教授楼”的那种独栋木质二层小楼,通常是一楼两户,各自有门,互不干扰。

范大越和萧博一起抬着一板子的蜂窝煤进门去厨房的时候,邢还的一个妹妹正在客厅里弹琴。琴声悠扬,引得范大越不断地引颈张望,却看不到什么。萧博边向厨房挪动脚步,边说:“知道了吧,我以后就要过这样的生活……”

搬完煤,邢还请他们到客厅坐。萧博首先拒绝了。他说:“煤厂规定,进屋不许喝用户的水,不许上用户的厕所,不许坐用户家的椅子,不许吃……”

邢还就笑,说:“可是咱们不一样,你们是我同学呀!”

她让保姆搬来两把木椅子给萧博和范大越坐。她自己端来了两杯水。这时,邢还的妈妈款款地下了楼,她身穿灰白色的开司米毛衣,外面披着一件丝缎的浅色外套,在萧博眼中,真是非常的高贵,非常的高雅。萧博的眼神都直了。他们站起来:“说,伯母好!”

听了女儿的介绍,邢还的妈妈说:“你们就是勤工俭学的同学呀?……好呀!我们留学的时候,也是勤工俭学的。年轻的时候多吃些苦,以后会受用得很。”

他们还等着邢还妈妈再说说留学时的故事,她却转身进了一扇门,关上了。

这时,保姆拿了钱来交给萧博。萧博收下钱,数了数,突然说:“哎,多了!阿姨,多了两块钱!”

保姆说:“不多,是邢还妈妈让多给一些的,说是单独给你们一人一块……”

萧博马上正色道:“不行,一分钱我也不会多要!”他把多余的两元钱放在茶几上,说,“走!老范,咱们走!”

邢还追过来:“哎,你们……”

萧博说:“邢还,这不关你的事。告诉你妈妈,我们是 勤工俭学,不是要饭来的!”

邢还说:“我妈妈是好心!”

萧博说:“那就谢谢她的好心!”

离开邢还的家,萧博蹬车,让范大越坐在上面。他仍然是感慨不已。他说:“真的,我以前真没见过楼梯在家里的。也就是这个寒假送煤,才知道阔人的家里有多阔……你说是不是,老范?”

范大越说:“城里人和农村人不一样。农村人住一个村子的都差不多……”

“是吗?不是还有地主和富农吗?”

范大越说:“那都说的是解放前;解放后就都差不多了。”

萧博领悟到了什么,他说:“哦,所以啊,只有差不多了,这个村子才好管理。要是太不一样了,就不好领导了。……你看,他们大学里,这一片都是教授,都差不多,谁也不眼红谁……都是一个阶级的人。”

范大越说:“是吗?教授属于什么阶级?”

萧博说:“教授属于高级知识分子吧。……是不是……还分无产阶级知识分子和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两类吧?”

范大越说:“听说齐望这次寒假就想学着毛主席,写一份《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呢。”

萧博说:“那就让他找我!我可以给他提供材料呀。比如谁家钱多少,谁家要多少煤,每家多少人,我这儿都有登记,让他找我来!……”

齐望、刘胜利一行离开冯家汊村以后,又在延安逗留了半日,去参观了几处革命历史遗迹后,就搭上当地部队去西安的卡车,踏上了归程。在车厢里,同学们讨论起了如何写好《青年运动的方向》读后感,谈到了此行的所见所闻。

齐望说:“延安的确是一个培养革命者的摇篮。……就是因为这里自然条件非常差,生活特别苦,既可以锻炼革命者战天斗地的奋斗精神,又能够专心研究马列主义……”

王明明不以为然,说:“瞧你说的,好像只有苦地方才能出革命者似的,没吃没喝,那咱们就留在这儿,不吃不喝,自然就革命了吗?”

齐望说:“你这是狡辩嘛。”

秦小力说:“革命不革命,与吃饱吃不饱没太大的关系,但是和每个人的觉悟有关。”

“对!”齐望说,“我有一个感受,当一个人心里怀着世界革命的远大抱负的时候,你的视野就会更加广阔,胸怀就会更加宽广;吃什么,喝什么,都没什么关系了……”

王明明笑着问:“你是要搞世界革命吗?”

齐望说:“对,我就要做国际主义战士,像白求恩一样。但是那是需要很多条件的,包括个人的准备,外语要好,身体体质要好,还要有组织上的帮助。……如果你的眼睛注视的是全世界,就不会在乎眼前的一时一事、一城一池的得失……”

秦小力突然一笑,说:“那你在乎语文老师给的三分吗?”

齐望也笑了,说:“秦小力!就你捣乱!……我当然在乎,因为它关系到班集体的荣誉,不只是我个人的得失。”

火车到北京的时间是在清晨。八个同学下车后在站台整队,一同下车的旅客围过来,有人就认真看了看他们胸前的校徽,出声念道,“一零一中学”。八位同学对这种自豪的感觉都不陌生,每当他们在外面做了好人好事,胸前的校徽都会因他们的行为而放光。

走向出站口的路上,秦小力问走在身边的刘胜利:“冯大叔和延安人民过得这么苦,你到底想不想告诉你爸爸?”

刘胜利为难地说:“我还要再想想。”

齐望走在前面,他回头问秦小力:“你说呢?秦小力,如果你是刘胜利,说不说?”

秦小力回答:“我呀,我肯定会说。而且一定说真话!”

刘胜利说:“我也可以跟我爸爸直说,可是他们信不信……就由不得我了。”

“为什么不信?”秦小力不解。

刘胜利说:“你想啊,他们天天看报纸,报纸上什么都有;而且,连冯大叔他们自己写的信,都是五谷丰登,牛羊肥壮;如果我回去说的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们除了批判我只看阴暗面之外,还能说什么呢?”

齐望说:“是呀,我也面临着回去怎么说的问题。……其实,要他们相信也行,就看你怎么说了。”

“你会怎么说?”刘胜利问。

齐望卖了个关子,说:“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秦小力盯住齐望,说:“我也要听,虽然我没有你们那样的爸爸,但是我也想知道。”

“行,一定告诉你,保证。”齐望被她的话逗笑了。

秦小力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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