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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965年那年春天,北京军区战友文工团的一部大型声乐组曲《长征组歌》在文艺界内部小范围地演出,成为首都中学生文艺爱好者口中时髦话题,组曲中的独唱、合唱、表演唱令他们趋之若鹜,每一首歌曲的旋律,都是他们心口相传的美妙天籁。

一零一中学高三三班的于大兴恰在此时得意地请同班女生秦小力去看一场《长征组歌》的内部排练。秦小力是学校文艺活动的骨干,她当然不会拒绝。可是,当他们傍晚一同骑车返校的时候,在学校大门口恰巧遇上了步行回学校的班上的团支部书记齐望。这是秦小力始料不及却真正担心的事。齐望的步伐很大,腰板挺拔,令人从背后就能感到他的沉稳与严肃。一见到齐望,秦小力心里莫名其妙地涌上隐隐的自责。

齐望听见于大兴叫他,回过头来,有些意外,问:“哎?你们俩怎么……”

于大兴大大咧咧地说:“我们看演出去了。”

齐望明显地一愣,冷冷地看看秦小力,意味深长地说:“哦。”

于大兴强调说:“是《长征组歌》!秦小力老早就想看了。我给她找的票……”

齐望脸色黑下来,说:“你觉得特别光荣是不是?”

于大兴没心没肺地说:“当然……来,齐望,坐上来吧。”

齐望侧身跳上于大兴的后座,冲着秦小力狠狠地扫了一眼。秦小力回瞪着他。她了解他的目光,他肯定生气了,可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如今,秦小力的脑海里生生跳出的一个词,肯定也是他此时心里想的那个词:庸俗。

学校的大门与校园由一条两百米长的白杨树林荫道连接。传达室就在林荫道的校园一端。传达室旁边有个很大的存车处,无论老师还是学生,都不允许把自行车骑进校园。存车处由传达室的翟大爷管理。

存车处最里边,是住校生存车的地方。几道金色的夕阳斜照中,秦小力和于大兴各自把自行车存好。齐望在外面等他们。其实他没必要等他们俩,他完全可以直接去教室的。秦小力明白他是因为好心,他不希望他们俩双双对对地出现在其他同学面前引起误会。秦小力心情忐忑地跟在齐望和于大兴身后亦步亦趋地上了教学楼的二层,进了高三三班教室。晚自习还没开始,教室里已经有几个早到的同学。齐望走在前头,刚一进门,腿就碰上了一把椅子,膝盖被撞得生疼,连跟在后面的秦小力都听到了沉闷的砰的一声。这一下,齐望怒从心生,一抬脚就把椅子踢飞了,嘁里哐啷!秦小力跟在他身后,吓了一跳。她明白,齐望是真生气了,而且气得不轻。当然,他气的不是椅子。

秦小力冷静地问他:“齐望,你干吗?损坏公物啊!”

于大兴斜着眼看看齐望,又看看秦小力,说:“是那椅子自己撞枪口上了呗!”

这时,班上的劳动委员范大越跑进门,看到椅子歪歪斜斜的惨状,问:“椅子怎么你了?”

齐望什么也不说,坐回自己的座位上。范大越刚刚给教室换完灯管,跳下椅子仅仅去扔灯管的工夫,齐望三人就进来了,还撞上了椅子。范大越把椅子扶正,搬回自己的位子,走到齐望身边,问他:“你怎么了?齐望!”

齐望黑着脸,不说话。范大越回头看看秦小力。秦小力坐在自己靠墙的位子上,不动声色。就是于大兴显得兴趣盎然的,他冲范大越招招手,范大越就过去了。他小声道:“今天我带秦小力看演出去了……”他冲齐望努努嘴,并不降低声音,说:“不高兴了呗!唉,没办法呀,秦小力又不是他家的!”

秦小力回他一句,说:“于大兴,你住嘴!”

齐望和秦小力的关系经过高中两年的哭哭闹闹,分分合合,虽然迟迟没有修成正果,却早已千锤百炼。范大越对其中的周折也是有几分明细的。人家范大越是从农村的中学转来的,对男女同学之间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显然有着相当的判断力。加之他长期住在齐望家,所以在齐望和秦小力两人关系中的进进退退,也一清二楚,只是他从来不表示出他的明白。

这时,刘胜利进了教室,径直就去了齐望身边。他小声说:“齐望,你出来,我有事跟你说!”

齐望什么也没问,起身就出了门。他和刘胜利之间的默契,用不着任何多余的话。走廊里,刘胜利告诉了他一个惊人的消息:“中国的高炮部队已经秘密进入越南,打美帝去了!”

齐望一听,立刻血脉贲张,他握紧拳头,连连说:“好啊!好啊!咱们这一代终于能和美帝国主义面对面打上一仗了!”

刘胜利问:“咱们怎么办?”

齐望说:“咱们要专门讨论这个问题!……看来,还考不考大学,都要重新考虑了!”

刘胜利说:“是呀!”

范大越跟出来,凑到他们面前,小声说:“齐望,秦小力哭了。”

刘胜利问:“啊?又哭了?什么情况?”

范大越看看齐望,没说话。刘胜利拍拍齐望的肩膀,说:“处理好大后方啊!”

齐望勃然而怒,推了刘胜利一把,说:“庸俗!跟你说过不许开这种玩笑!……我们是谁?我们的肩上还有多少重任,你忘了吗?”

回到教室,齐望本能地扫了秦小力一眼。秦小力趴在课桌上,把头埋在臂弯里,并无明显的抽泣动作。齐望回头瞪了范大越一眼。范大越用手指顺着脸颊往下划了一下,表示眼泪的方向。齐望走到秦小力旁边,说:“秦小力,你出来一下。”

刘胜利和范大越对看一眼。

秦小力起身就出了门,看也不看他。齐望跟出去。走廊里,在刚才和刘胜利说话的地方,齐望说秦小力:“一个班委,大庭广众之下,哭什么哭?”

秦小力说:“没哭,我才不哭哪。”

齐望说:“秦小力,你能不能不做那些出格的事情?列宁说过:‘我不信任那些把个人的风流事件同政治混淆起来的妇女在斗争中的可靠和耐性。也不信任那些追在女人裙子后面并给每个年轻妇女迷住的男子。……那是同革命格格不入的。’”

秦小力一听就蒙了,反感地说:“什么妇女妇女的呀?谁有什么风流事啦?谁迷住什么人了?你怎么说得那么难听?”

齐望正色道:“是列宁说的。忠言逆耳利于行。难听是为了警醒你!……秦小力,你想想,你和于大兴一起单独去看什么演出。他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

“前足球大门”于大兴在班里一直是比较散漫的,平时也特别喜欢和女生有一搭没一搭地掺和。齐望他们原先都认为他只是吊儿郎当而已。父母因为出使苏联不在国内,爷爷奶奶也管得不多,难免闹些小错。可是高一年级的寒假里,学校足球队集训期间,于大兴却因为和两个外校女生在圆明园废墟里彻夜长聊,夜不归宿,把学校和家里都急坏了。虽然班里的同学都相信他是无辜的,不会有什么太出格的事情,况且时间又是在寒假集训中,校规也不应该太严。但是主管社团活动的体育老师徐少白不这样认为,他要求学校各个社团的成员都必须是德、智、体各方面都优秀的学生,尤其不能有道德上的瑕疵。于大兴就这样被开除出足球队,退回班里。

然而,受到处分的于大兴只是痛苦了一小会儿,没几天又故态复萌,嘻嘻哈哈地游走于女生中间了。秦小力和王明明是被班委会派去帮助于大兴的,后来王明明还与于大兴组成了“一帮一,一对红”。

但是,就算于大兴再不好,齐望他有什么权利生气?

是高中一年级开学前的一次偶然出游,奠定了齐望和秦小力之间绵延三年高中生活中的情感曲线。

两年多以前,初中毕业那年暑假,学校体操队的女生王明明来找秦小力,说他们班的两个男生要去张家口,重走母校建校初期从张家口转移到晋察冀军区所在地河北阜平县的征途。王明明问她想不想去。秦小力还不认识齐望,但是她挺佩服这两个男生的想法,况且秦小力主演《校史联唱》已经演了三年,唱的就是1946年学校师生从张家口撤出,向冀中转移这段往事。“住着老乡的小土房,自习坐在油灯旁,上山打柴生起火,柔软的山草铺成床。土墩、石块是小凳,膝盖就把桌子当。白天敌机来捣乱,树林、防空洞就变成了我们的课堂……”(王伯英老师词)

当然去!秦小力便向家里要钱,妈妈好半天才掏出二十块来,说:“就知道费钱。”爸爸说:“孩子难得银质奖章保送,直升高中,就算是奖励吧。”

然后就认识了齐望他们。齐望那时的个子还没蹿起来,只有一米七左右,但是眉眼间已经显出了大人般的严肃。在前门火车站售票口,王明明拉着秦小力对他们说:“这是秦小力,认识吧?话剧队、广播站、舞蹈队的大明星……”齐望和刘胜利显得非常不乐意有女生同行。但是他们与秦小力不熟,只好批评王明明。

“王明明,你想干什么你?”刘胜利斩钉截铁地说,“你们不能去!你们回去吧!不行!不行!”

王明明说:“我们已经和家里说了,家里都同意了!”

刘胜利说:“同意了也可以回去嘛……”

齐望说:“我们这次去,是去准备吃苦的,要走学校当年从张家口撤出来的路,是很长的路,跋山涉水,从张家口经过山西走到河北阜平县……非常艰苦,基本上就是一次长征。真的,你们不行。”

秦小力毫不示弱,说:“哟,咱们都一样大,个子也不矮,你们能走,我们就不能走了?”

齐望夸张地打量着她的花裙子,咧咧嘴,似笑非笑,不再说话。

刘胜利还拖着长腔,故作耐心地说:“一般来说,打仗的时候,部队上前线,那些家属、辎重都是先期转移,或者是后期跟上的,从不拖部队的后腿……”

王明明叫起来:“谁是你家属呀?”

说着,他们俩就直接进站了,根本没等她们。这是第一次和齐望打交道,秦小力没想到,像自己这样全校的明星人物,竟然在他们面前没添一点儿分量,他们甚至都没正眼看她一眼。她有些气馁,问王明明:“咱们还去吗?”

王明明是那种特像男孩子的女生,在体操队专门跟男生练双杠,练爬绳,处得跟亲兄弟似的。她说:“哪能不去呀?咱们要是不去了,他们肯定就在火车上笑话咱们,想都想得出来,他们那个得意劲儿,尤其是刘胜利……不能不去!走!一定去!”

秦小力只好鼓起勇气,跟上王明明。隐隐地,她觉得自己对刘胜利根本就没戏,而对齐望可能还会有点儿吸引力。秦小力的感觉尽管有些自恋,但是敏感的天性,使得她些微添了力量。齐望这个人,她不是没印象,在初中时,他一连三年都是二班的班长,永远是严肃的,一副小官的样子,在班级会操、比赛、集会的时候,他都是站在第一排。就这么点印象,不好也不坏。

上了火车,王明明带着秦小力挨着车厢找。车上人不多,每节车厢都有空座。她们终于在最后一节车厢找到他们。王明明一屁股就坐在了他们对面。秦小力不熟,暂时站在一边。齐望抬头看看她,指了一下,示意她坐,她才坐下了。

刘胜利又老调重弹,说:“你们到底干什么来了?”

齐望说:“她们要是实在想去,决心特别大,就去呗。既然来了,就一起走吧。但是要准备吃苦。”

王明明抢着说:“时刻准备着!”

齐望又说:“这次可真的得跋山涉水呀!……刘胜利,你跟他们说说吧!”

刘胜利找出地图,铺在小桌上。他是学校军乐队的小号手,比齐望矮一点儿,身体也相当结实。他一手叉起腰,一手在地图上划拉着,学着电影里列宁的姿势,拿腔拿调地说:“是这样的,咱们学校当年转移,走了两个月,我们这次时间肯定不够,所以我建议,到张家口以后,就从旧怀安,直插阳春,避过北京的南口等四地,再从阳春,直插孙家庄……途中会辗转多次攀越太行山和燕山山脉,较大的河流三条,跨三个省市……”

秦小力一听,脑袋里锣鼓声声,这真是自讨苦吃,心里就怨起了王明明。本来暑假里可以好好玩一玩,上午看看书,下午游游泳,晚上在树下纳纳凉,吃吃今年新出的各种冰棍,奶油的、小豆的、红果的、绿豆的、豆沙的、菠萝的,三分的、五分的。一毛五的鸳鸯冰棍最好吃,她可以连着几天不吃冰棍,攒钱吃一次鸳鸯。可惜这种快乐现在才觉得宝贵。

火车早上四点就到了张家口。交谈中,秦小力发现,四个人里,只有自己是第一次坐火车。她思量片刻,立即找到了自己与他们三个的不同之处,他们三个都是干部子女,只有自己是知识分子家庭,父母是医生。齐望父母是地方干部,家里占着一个院子;刘胜利住在军队大院,爸爸官也不小;连王明明的爸爸也是军人,只不过在外地驻防。

刘胜利说:“秦小力,你不算知识分子家庭,你算职员家庭。”

齐望说:“应该算自由职业者。”

王明明说:“医生当然是知识分子,没知识,敢给你看病吗?”

秦小力说:“我也不知道算什么,反正是医生。”

在一零一中学,谈论出身是很平常的事情,同学们在这种谈论中找到同类。虽然这种现象在初中年级并不明显,但是高中里就可以说是十分明确。连在各种考试中,都有着阶级竞赛的火药味道。学校是新中国成立后从晋察冀军区所在的河北阜平县进入北京的,在圆明园废墟的一个角落里,师生们一起动手,建起了新校舍。在一段时间里,学校一直保持着特殊的招生原则,被人们广泛认为是革命干部和革命军人的子弟学校。学校与被称为新北京的复兴路同属海淀区,那里有解放军几大总部聚集,因此军人和干部的孩子很多。军人出身的干部阶层有个习惯,孩子生下来就交出去,战争时期交给老百姓,和平时期交给组织。组织就办学校,办幼稚园,住宿制,像管理军队一样管理孩子,被称为“半军事化管理”。因此管理出来的孩子们,能吃苦,身体壮,学习好,组织纪律性强,目标明确,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烙印,深之又深。这样的教学水平立刻吸引了周围清华、北大等八大院校的知识分子父母们的注意,他们也把孩子送来走读,以期借良好的校风,锻炼出新一代的适应新社会的知识分子来。由于数量上的接近,力量上的均衡,干部子弟群体和知识分子子弟群体在考试成绩上,是你追我赶,并驾齐驱的。这样下来,效果很好,影响不错,结果是学习成绩的飙升,升学率的居高不下。

秦小力的医生家庭属于中间地带,并不敏感,常常被人们当作无产阶级或资产阶级“皮”上的“毛”。

清晨的张家口,看起来不比一个村庄大多少。母校的旧址在张家口市区的一条老街上,是利用一个日本鬼子的旧兵营改建的。在1945年之前,张家口还没有一所中学,有钱人家的孩子都是送到北京或天津去上中学。1946年月,学校以张家口市中学的名称成立,当时就有大批部队指战员,还有不少红小鬼、张家口市民子弟来入学。她的宗旨就是为晋察冀边区培养新中国的建设者,培养革命接班人。新中国成立以后,学校进了北京。十年后,1959年,学校才面向全社会招生,同时开始了招收女同学。

秦小力、王明明她们是一零一中学的第一批初中女生。

晨曦之中,齐望、刘胜利、秦小力、王明明四个学生终于在一条旧街道上找到了学校旧址,在一个满是铁锈的大铁栅栏门前停下来。齐望说:“估计就是这儿了。”

四个人立刻都贪婪地向里探看。正面那个大房子是不是原来的礼堂?西边应该就是被叫作“三八妇女村”的女生宿舍吗?东边是“五四青年村”,男生宿舍……

这时,传达室的门突然开了,一个中年的看门人端着牙缸出来。

看门人问:“哎哎哎,学生,看什么哪?”

王明明问:“叔叔,这是原来的老兵营吗?”

“你们什么事啊?”

刘胜利说:“这是我们原来的学校……”

看门人干脆地挥挥手说:“去吧,去吧,不是这儿!”他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到一边墙角,伸出舌头,吐得老长,拿起一根刮条,一下一下刮起舌苔来。

秦小力一见,马上背过身去,对王明明偷偷笑说:“恶心死了!”

王明明说:“注意对劳动人民的感情啊!”

秦小力推着她面向看门人,说:“你感情深,你看,你快看着!你看呀!”

王明明叽叽嘎嘎地边笑边躲,说:“干吗你!就不看!”

刘胜利气不顺,大声喊道:“别闹了!”

正七嘴八舌着,那看门人捅在嘴里的手突然不动了。他看了一眼齐望,又看了一眼,问道:“你?你……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齐望,整齐的齐,希望的望。”

看门人说:“不对呀。”

秦小力凑过去问:“怎么了,叔叔,你见过他?……那就更应该让我们进去了!”

王明明说:“对对对,让我们进去吧……”

看门人摇摇头说:“你应该姓文,你回去问问你妈……”

齐望一愣。

刘胜利说:“你认错人了,叔叔,他……”

王明明打岔问:“你会算命?”

看门人说:“没错,世界上怎么可能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呢?除了父子,就没有了。……”

齐望一直有些蒙,紧紧地严肃地盯着看门人。看门人转身,开始刷牙,噗噗地吐着口水。他说:“行了,你们走吧,这里是仓库重地,反正是不能让你们进的。”

齐望让刘胜利去打听,这看门人以前是干什么的。刘胜利就去了。叫那人:“叔叔!叔叔!你看大门以前是干什么的呀?”

看门人吐出嘴里的刷牙水,说:“当兵的!”

一听这话,刘胜利就亲切地说:“啊,你也是军人哪!哪个部队呀?”

“我和人家不一样……我是……后来起义的,傅作义部队的。”

“是国民党啊?”刘胜利鄙夷之情流露无遗。

“国民党怎么了?人家傅作义就是会打仗。”看门人说。

“会打仗你还被俘了?”

“谁被俘了?我是起义的!”

“你要是能打赢,还用得着起义?!”

很显然,越这么说,看门的越是不会让他们进了。齐望四人只好上路。在看门人指点下,他们顺利出了城,向下花园方向进发,第一站阳原县的东城村就在路的尽头。

路上,秦小力和王明明倒是无忧无虑,她们一首接一首地唱着解放战争时期的歌。“炮火连天响,战号频吹,胜利在召唤,我们人民解放军英勇高歌上前线!用我们的刺刀枪炮头颅和热血!嘿!用我们的刺刀枪炮头颅和热血,坚决对敌去作战!……”

齐望和刘胜利都有些闷闷不乐。齐望听那人说起自己的身世时,感到阵阵地揪心,明知道他是胡说八道,可心还是揪着,怎么回事?就好像一条管道突然通了,突然有了个出口,里边的水流汹涌而出。是血流,是血管通了。难道……他说的是真的?临出发前,他曾经重新翻了翻家里的相册,专门翻到父母在张家口的那几张照片,想找找自己出生地的影子;但是居然发现父母1945年8月“新婚志喜”的照片。他以前也看过,只是没留心。但这是万万不可能的,他齐望是生于1945年10月,他们怎么8月才结婚?不料又遇上了看门人,两个说法竟不谋而合。

刘胜利不高兴的理由很简单,就是刚才听到了看门人说傅作义会打仗。刘胜利反驳他,会打仗还败给了我军?看门人说,要是不听蒋介石的,傅作义输不了。他说抗日战争胜利以后,日本投降,共产党军队和国民党军队都在全国各地抢占大城市。华北的晋察冀部队就在1945年8月抢占了张家口。蒋介石急了,派傅作义来夺回张家口。傅作义这家伙,很会打仗,他先派一个团,白天乘火车从集宁、大同一带大模大样地向张家口运兵;夜里,又原班人马乘原车返回原地。每天如此,以区区一个团的兵力做出大兵团气势汹汹进犯的态势。以至于我方得出结论,不能去和敌人大部队硬拼。毛主席发出指示,“着眼于歼灭敌人有生力量,不为一城一地所束缚”。于是,晋察冀军区的机关先于1946年10月主动撤离张家口,回到老解放区——河北阜平县。这也是刚成立的张家口中学也跟着战略转移的缘由。

后一段,“着眼于歼灭敌人有生力量,不为一城一地所束缚”,刘胜利早就知道,但是前一段,傅作义的智谋把毛主席都骗了,军史上没写,这让刘胜利不能接受。那看门人就是在长敌人的志气,灭我军的威风!他决定返回去教训教训看门人。刘胜利掉头就往回走,被齐望一把拉住:“你干什么?”

“我想揍那家伙一通去!”刘胜利说。

齐望说:“理他干什么,就一个起义兵,他知道什么重大决策?你回去查查军史,看看有没有这段。”

“没有,肯定没有!我来以前专门查过的……”

刘胜利从小就是军事爱好者,喜欢研究打仗的事,对我军从建军时期起到夺取最后胜利过程中的每一场战斗都要追根问底。他自己画的草图就有几个作业本。齐望虽然不喜欢打仗,但是若要成为一个真正的指挥员,打仗就是必修课。想当年毛主席在敌人进攻延安的时候,神奇地从目瞪口呆的敌军面前大踏步走过去,那么齐望也要像毛主席那样,不动一兵一卒,不战而胜。

这时,走在后面的两个女生的歌声传来,换成了新的电影插曲,《人说山西好风光》。刘胜利急了,说:“嘿嘿嘿!让她们春游来了?……哼!本来就不该带她们来!”

齐望说:“拿人家撒气是不是?这才是第一天,明天她们就唱不动了。咱们还得走二十几天哪,注意团结!”

那天傍晚的时候,天空开始落雨点了。两个女生马上就穿上了雨衣。王明明的是军用雨衣,秦小力的是一件粉红色的透明雨衣,穿上以后,荒无人烟的山路上突然就像绽放出了一朵花来。

齐望和刘胜利走在她们身后。齐望见了,禁不住地说:“瞧,多好看!雨蒙蒙的山上,万绿丛中一点红……”

刘胜利说:“哼,有什么好看的。遇上打仗的时候,她就是攻击目标!”

刘胜利说得对,但是齐望暗暗地还是庆幸有两个女生一起来了,她们使得这趟旅途不那么枯燥。当然,他还有他的打算,要在真正进入太行山以前,说服两个女生回北京。这场雨下得好,让她们知难而退吧。

刘胜利一听,赞成地说:“下花园!下花园有火车站,到时候,送她们走!”

有了计划以后,事事都像按照计划在发展,似乎没有意外。下山的时候,刘胜利殿后,齐望打头,两个女生在中间。秦小力兴奋地唱起了《校史联唱》的歌。“头顶明月过大河,弟弟骑着大哥哥,哪怕天寒水又冷,背过一个又一个……”

唱着唱着,她突然就滑了一跤,刘胜利和王明明一把没拉住,大喊起来:“秦小力——”

秦小力滑下来,一边大喊道:“啊——快——哎呀——”

打头的齐望立刻回身,迎头拦住了她,两人抱在一起滑下去,卡在一棵树的树根上。起身的时候,齐望发现自己的手捂在了秦小力的胸脯上!“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对不起!”

秦小力羞红了脸。她的胸脯在燃烧。两个泥手印赫然在胸前。她连忙胡乱抹了抹,抹成一片泥,在王明明追下来的时候,她已经颓然坐在了地上。他的手!男生的手掌!

追下来的刘胜利问:“还走得动吗,秦小力?”

惊魂未定的秦小力说:“走得动。”

王明明说:“不怕,我拉着你!”

从此你是被男生碰过的了!你不是纯洁的了!这两个念头反复在秦小力的脑海里翻滚,胸脯上如火如荼地演绎着当时的情景。她往下滑的瞬间,想扶住旁边的树,手却都被树杈子扎了回来,这时齐望从下边伸过手,拉住她的手,又被她拖着向下滑,然后他就一把抱住了她,两个人一起向下滑,越来越慢,终于停下来……就是这个时候,她感到了他的手,紧紧地搂着她,令她窒息,因为那两只手搂在了她的胸脯上,她企图挣脱,但是他不放松,直到两人停住。面对面,他看到秦小力额头上雨珠,看到额头发际线上卷曲的茸毛,一溜卷卷,就是不敢看她的眼睛。

后来他道了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齐望一直在反省。你究竟是不是故意的?你见她滑下来,想接住她,却一把没接住;你拉住她伸过来的手,顺势抱住她,是怕她摔坏了,怕她被山上的石头和树杈扎到;是的,是这样的,所以你像英雄一样把自己当作保护者,自己垫在下面,仰面搂住她,免得她被扎伤。直到停下来,你才感到自己的手在一片温暖的丘陵地带,秦小力的身体竟然是这样的柔软!

从此两个人不能再平静面对。下到山下的小村子里,四个人商量怎么住宿,秦小力和齐望互相都没有看一眼。敲开一家农户,女主人收留了他们。他们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地交了粮票和钱,每人四两,四毛钱,管当晚和明早的两顿饭。女主人给他们贴了饼子,打了玉米面粥,告诉他们,这里不种小麦,没有面。四个学生都表示没问题。吃饭的时候,齐望选择了和王明明对面坐,秦小力挨着女主人,躲开了齐望。接着就是女生和女主人睡东屋,男生和男主人睡西屋。

睡在老乡的炕上,秦小力也反复地想,如果当时她不让他抱住,自己会不会摔死?如果他抱住的地方不是胸脯,而是腰或脖子的话,她会不会被两旁的树杈子划伤?他抱住她以后,就把他自己垫在了身下,她躺在他的身上,滑了很长一段,那么他的后背可能全挫破了!

这时就听男主人叫女主人。“屋里的!屋里的!”女主人跑过去,回来说:“家里没有药,只能用盐了。”王明明还问是谁,怎么了。秦小力立刻喊道:“我有!我有磺胺消炎散!”她妈妈临走前给她准备了几种药,感冒药、拉肚子药,然后就是外伤药和绷带。

王明明傻傻地问:“你怎么知道是发炎了?”

秦小力送药到西屋门口,掀开门帘,看见齐望趴在炕上,后背一片片的血道子。

秦小力叫刘胜利,说:“你把这些消炎粉均匀地撒在伤口上就行了,用绷带缠上,趴着睡一晚上就行。”

刘胜利斜眼看看她,说:“这还差不多。”

齐望在炕上说:“谢谢你,秦小力。”

刘胜利打断他的话,说:“该她说谢谢你。要不是你,这血道子就在她身上了……”

秦小力一声不吭,转身回了东屋。胸前的感觉又起来了,这是两个人的秘密,他是你的,你是他的了。

夜里,躺在东屋的炕上,秦小力轻轻地把手压在了胸脯上。少女的情窦被不期而遇的两只来自男生的手贸然地撩开了,她心里想着的只是一个人的名字,齐望,齐望。

第二天一早,院子里的鸡叫起来的时候,秦小力也醒了。一整夜,她睡得腰酸腿疼,更是连翻身的劲儿都没有了。身边王明明还睡得死死的,嘴噘成猪嘴的样子。房东大娘已经不在炕上了,听得出有人在外面走来走去。又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情,秦小力的手不由自主地又盖上了自己的胸脯。他知道这是什么吗?对了,也许他根本就不知道!他怎么知道抱住你的时候,那个地方是什么呢?是的,是的,他是不知道的。他不是故意的,即使摸到了,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你不应该老想老想的,秦小力,振作起来!今天还要走路哪,以后的十几天还要走哪!起——来——秦小力一铆劲坐了起来,趴在窗台上向外看,发现刘胜利和齐望都在院子里,他们一站一蹲在喂鸡。

齐望背上的血道子都结了痂,好得真快。早上刘胜利帮他拆绷带的时候,虽然撕破了几处,但都是小块小块的。齐望趴着睡了一夜,照样睡得香,只是脸上压出了横七竖八的草席印。秦小力出门的时候,齐望还是没忍住,朝她看了一眼,可是秦小力却早早就躲开了他的目光。她蹲下,看着老乡家的鸡吃食。齐望想起昨天的事情,手上还保留着那种柔软的感觉。夜里他也曾试着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却怎么也找不到和那种感觉相像的部位。那是女生特有的部位。就是那个地方,那个叫作奶的地方。虽然一想起来就令人很激动,但是如果这种感觉永远陪伴着你,怎么办?影响了学习,怎么办?

四个人上路的时候,还不到七点。一零一中学的学生一向起得早,学校操场上向来从清晨6点就有人跑步了。一路上,两男两女各怀心事。女生在想,今天晚上落脚的地方能不能洗个澡,因为一天下来浑身都是黏糊糊的;男生想的是,下一个目的地就是下花园了,该如何说服她们,把女生们送上火车。

刘胜利打破沉寂,假装对齐望说却让女生听见,说道:“瞧,不唱了吧!累坏了吧?”

王明明立即做出爆发的样子说:“唱!秦小力,咱们唱!”

配合着眼前广阔的田野,她们唱起了苏联电影《保尔·柯察金》里的插曲。“在乌克兰辽阔的土地上,在那静静的小河旁,长着两棵美丽的白杨,那就是我可爱的故乡。……”

刘胜利高喊:“保尔·柯察——金!”

齐望说:“保尔·柯察金只是年轻的时候犯过一点儿错误,后来就把自己锻炼成一个成熟的革命者了。”

王明明不同意,她反问:“人家年轻时犯过什么错误呀?我怎么不知道?”

齐望说:“他和一个资产阶级小姐好过,就是冬妮娅。”

刘胜利说:“是冬妮娅主动和他好,追他的……”

齐望说:“他要是坚定一些,人家还追他吗?� ��

秦小力听了心里一顿,不知自己在他心里是不是资产阶级小姐。心死了一半,思想却突然活跃了。她反驳齐望说:“保尔·柯察金原先以为冬妮娅是能够跟着他一起革命去的!他想争取她的同情,也不算犯错误呀!”

齐望说:“他就不应该对冬妮娅这种资产阶级小姐抱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就像说你的,秦小力告诉自己,他让你不要幻想。秦小力说:“哦,我明白了。”

王明明问她:“你明白什么了?”

齐望随即有些慌张,想解释什么,却咽了回去。

走到半路,秦小力发现自己右脚的小趾头上的一个泡磨破了,突然就碰不得了,一步一磨,一磨就疼,几乎无法挪步。刘胜利马上说:“休息一下!”然后不失时机地说,“你们俩一会儿上火车吧,回家洗洗,也算见过旧址,踏上过这段征途了……”

王明明说:“你什么意思?刘胜利!”

刘胜利说:“你们走得太慢了!耽误我们主力部队的行程!”

秦小力坐到路边,拿出妈妈准备的小药包,揪下一团药棉,敷到破了的泡上,再用胶布粘上。说实话,她的心气已经消耗过半,开始时的新鲜感也渐渐消失,以为会出现的有趣的事情一个没有出现,以为会发展的那种感情又被扼杀,走下去还有什么意思?不就是每天走啊走的嘛。她看看王明明,问:“你还想继续走吗?”

刘胜利随即大声叫好,说:“好——秦小力想回去了,王明明,你还赖着我们呀?”

王明明两边看看,紧盯着秦小力,叹了一口气,说:“我早该想到你秦小力不是走这条路的人!你是明星啊,演演《校史联唱》就得了,怎么可能真走啊!唉,我总把你们的演出当成真的看,错!错!错!”

刘胜利的鄙夷之情毫不留情地表现出来。他讥讽地说:“王明明,你这样说就不对了啊,人家能演得好就不简单了。我们革命者不反对同路人,只要她有这个心,就说明她有革命的基础。就像冬妮娅一样,保尔总会争取她一下。是不是,齐望?”

齐望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秦小力。他说:“是你让她们坐火车回去的,人家答应了,你倒讽刺人家……”

除了你是个同路人、吃不了苦之外,秦小力另一个考虑是,早上穿衣服的时候,白衬衣上的那个泥手印尽管已经抹成了一片泥迹,但仍然能够看得出来。它时不时地会被同伴们看到,会提醒到两个人的尴尬。

在下花园火车站,秦小力一个人留在了候车室。临走,王明明说:“秦小力,当你在火车上看到广阔无垠的原野上有三个小小的身影的时候,请你向我们招招手。”

秦小力一听就哭了。后悔已经来不及,不后悔也必定是错。脚上的泡在疼,心里的冬妮娅在疼,连胸前的手掌印也成了伤心的记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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