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尧在位七十年，传位于舜。

七十年，人间又换了一代人，少昊这个名字也渐渐被人淡忘。

时年洪水大泛滥，民不聊生，皆因共工二世不满当年巫族追杀，妖族不救而暗中推波助澜。

天庭的妖族几乎已经忘记了他们本来是谁，天庭，已成为神仙的天庭了，人间对他们来说只是一块荒地，生生死死又如何，事不关己。

泷九跟着少昊走遍四海八荒，只见满目疮痍，只听四野哀号，百姓只能学鸟雀巢居于树上，或者凿穴于高山。

他们能去的地方越来越少，只能以舟为家。

闲暇的时候，少昊会坐在甲板上，任着扁舟一叶东西南北游。他左手握着白玉，右手握着小刀，一刀一刀地刻着。刚开始，泷九看不出来他刻得是什么，因为他的左手伤得很重，许多时候拿不稳白玉，一刀错，前功尽弃。

很久之后，泷九才看出来，他刻得是她……

三岁模样的她，六岁模样的她，九岁模样的她，最后一次对他微笑时候的她……

他手中的她，一直都是微笑着，灿烂的，狡黠的，傻笑，痴笑……

他在背面刻了一个小小的九字，望了许久。

指腹摩挲着白玉人儿唇畔的弧度，像是想起了什么事，忽然忍不住扬起嘴角，余辉落在他的侧脸上，映出暧昧而柔和的阴影。

“我怕忘记了……”自言自语着，将白玉人儿埋进土里。

一千年，一万年，石头化成了沙，沙化成了尘，尘又化成了埃，到最后，什么没有留下，肉眼看不见万年前的思念，到了后来只剩一缕谁也不记得的余香。

泷九怔怔望着他的侧脸，她也怕自己忘记了，忘记了那些深仇大恨，那些不共戴天的仇恨。害怕就像二哥说的，时间终究会带走一切，终究会让人遗忘一切的爱和恨……

直到最后一刻，她还是想杀他的，可是现在，那种感觉好像已经很遥远了，对自己说，让他活着，这就是最好的报复了。可让他活得这么辛苦的，却是自己……

若不是因为爱，何以沉重，何以彷徨，何以辗转反侧，何以怅然若失……

泷九知道，她也是害怕着的。

黄帝一族的鲧盗走了息壤，化为万里长堤，挡住了洪水，却被诛杀在羽山。

少昊到羽山时，已是第三年，而鲧尸身不腐，体内竟有真气涌动。

“果然是你……”少昊叹息着，在他身前蹲下。

“竟然是你？”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少昊回头看去。其中一人熟悉却又陌生，另外一人少昊却认识。

“强良。”曾经的雷之祖巫，强良。

强良假笑着，“少昊帝君，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对于这个曾经意图，甚至险些杀死他的帝君，强良不可能对他抱有任何好感。当日的盘古幡，让他今时今日心有余悸。

“少昊！”另一人闻言一怔，随即震惊大怒，“你就是我族的仇人！你还没死！”

“你是祝融二世。”少昊恍惚想起祝融，与眼前之人有五分相像。

“如果你没有出现，我不会特意去找你，但既然你也来了，那我们不妨算算旧账！”祝融二世眼里闪过血光。

“你不怕他的盘古幡？”强良嘻嘻笑着，冷眼旁观。

祝融二世犹豫了一下，冷笑道：“看他现在的落魄样子，如果有盘古幡何以落到这种田地？今日执行帝命，斩杀鲧，少昊阻挠，一并斩了！”

他用的，不是天离神火鞭，而是御赐吴刀。少昊虽是挂名，但好歹是个帝君，随随便便杀了难以交代，不如随便罗织个罪名，反正也不会有人知道！

强良看得出来，现在的少昊，和凡人相比未必好上多少，甚至还隐隐不如，只怕祝融二世一刀下去，他立刻就要赴黄泉。

这种事有人出手，他乐得抱着手旁观。

祝融二世攥紧了吴刀，大喝一声一刀劈向少昊，这一刀只是试探，少昊险险避过，被砍下半幅衣袖。祝融二世见他果然法力尽失，大喜过望，第二刀急追而至！

强大的气压下，少昊躲避稍缓，被一刀削过手臂，险些被砍掉左臂，却也被狠狠削下一块血肉，露出白骨森森，鲜血喷涌而出，让他的脸色刷地变得惨白。

强良眼神一动，想起当年的少昊帝君，手持盘古幡，决策纵横，好不威风，今时今日竟要被祝融二世这等人渣虐杀至死，心里虽觉得快意，却也觉得惋惜。

这些二世祖，哪里能够想象封神前的天下，紫霄宫的妖神北溟，九龙山的横走八荒的四灵族，那些辉煌，都已成往事了。

强良突然觉得很是寂寞。

祝融二世见了血，眼睛霎时变得血红，不再一心想要杀死少昊，反而想一刀刀剐了他！

吴刀挥舞间，刀影无数，只听呲呲两声，少昊腿上、胸前各中一刀，血流如注，染红了青衫。剧烈的疼痛让他微微皱起了眉，但眼底神色始终淡然，让祝融二世心里一阵火大，凌空一脚踹上少昊胸口，将他远远踢飞出去。

“咳咳……”这一脚伤了心肺，少昊再也忍不住一阵猛咳，点点鲜血落到地上，宛如落梅。

祝融二世上前两步，一脚踩在少昊胸前伤口，足尖用力一碾，狞笑道：“你若求饶，我或许会考虑放你一马！”

少昊只是淡淡一笑，瞥了他一眼，明明是看到了，却好像什么都没看到。被无视的愤怒让祝融二世失去理智，举起吴刀便向少昊劈下！

强良不忍地别过脸。

却在这时，一股强风刮来，生生将祝融二世避开三步，这一刀划过少昊颈间，只留下浅浅一痕。

“谁！是谁敢阻挡我！”祝融二世惊魂未定，四望大吼。

一种熟悉的气息让强良心下一凛，暗中握紧了武器。

从天而降的是一个黑衣女子，一个同样是许久不见的黑衣女子。

强良怔然道：“姜姒！”

祝融二世想了很久才想起姜姒是谁，仔细算来，姜姒还是他的长辈！当下敛起怒火，对姜姒恭敬道：“祝融二世，见过后土娘娘。”

姜姒冷哼一声，无视他的礼数，俯身点住少昊的穴道，将一颗金丹喂入他口中。

祝融二世这才想起，姜姒还是少昊的妻子，心里不住冷笑。“今日我等奉玉帝旨意，斩杀鲧，少昊蓄意阻扰，我等不得已才下手伤他，若得罪了后土娘娘，还请娘娘勿怪。”

祝融二世我等我等地将强良卷了进来，强良不悦地皱皱眉。

姜姒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低头问少昊道：“你觉得如何？”

少昊摇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祝融二世被无视得如此彻底，冷笑一声，不再说话，举起吴刀就像鲧的尸身劈去。

姜姒反手一挥，再次逼退祝融二世。

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女人这么厉害，厉害得出乎意料！

强良深知，如今的姜姒，功力只会在他之上，绝对不可能输给他，而祝融二世这个半草包，除了凌虐弱者，根本没什么用。

“我们执行君命，还请后土娘娘看在天帝的面子上，不要与我们为难。”强良终于开口。

“陛下的旨意是什么？”姜姒看向强良。

“……分、尸。”强良吐出两个字。

姜姒眼底闪过冷光，“好，我没意见，你们动手吧”

祝融二世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这个冷艳的女人实在不好惹，怎么会突然这么配合？

犹豫着靠近，祝融二世一只眼睛偷瞄姜姒，缓缓举起吴刀，对着鲧的尸身狠狠劈下。

这一刀剖开了鲧的肚子，祝融二世心里咯噔一声，直觉不妙，收刀的瞬间立刻向后跳开，只见鲧的腹腔中金光一闪而过，突然之间，强光激射，胸腹间的裂痕越裂越大，金色的光圈包围着鲧的尸身，强良二人不能逼视，纷纷捂上了眼睛。

只有少昊和姜姒看得清清楚楚，鲧的腹中缓缓走出个男童，见风而长，一步一大，强光渐渐敛去，他走到姜姒身边时，已有十七八岁模样。

那是一个清俊得有些冷冽的少年，细长的眉眼，幽深的双眸，外型上还保留着一丝少年的青涩，但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分明不是一个平常人所有。

“你是什么人？”少年缓缓开口，声音清冷刚毅，“我认识你吗？”

姜姒眼眶一阵酸涩，忍着心上隐隐的抽痛，摇头微笑道：“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

少年紧紧盯着她，似乎在判断着她话里的真实性。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祝融二世有些傻眼，转头看向强良。

强良也是莫名所以。

姜姒冷冷瞥了他们一眼，“你们不是要奉命分尸吗？还不快去！”

祝融二世有种上当的感觉，转眼看向地上鲧的尸身，那尸身已然失去了光彩。祝融二世刚想上前查探，忽地尸身上金光一现，祝融二世大惊，只见金光飞向天空，忽地向下一折，金光拉成化为一条黄色巨龙，直直冲进羽渊！

这个变化让祝融二世措手不及，一时愣在原处，不知该怎么办。

姜姒全然不理两人，只是对少年说道：“你的名字是禹，你的父亲是鲧，他的心愿是治理洪水，救万民于水火，你要继承他的遗志，明白吗？

大禹在父亲体内三年，吸尽鲧的精、气、神，也一并继承了父亲的心愿，听姜姒这么说，他毫不犹豫地点头，“我知道该怎么做。”

祝融二世听到两人谈话，转头问强良道：“他是鲧的儿子？现在怎么办？要不要杀了他？”

强良见姜姒维护态度坚决，便对祝融二世说道：“天帝的命令里并没有提到鲧的儿子，如今鲧的尸身也不存在了，我们还是回去复命吧。”

祝融二世转头看了少昊一眼，身受重伤，脸色苍白，但那个男人依然笑得云淡风轻，真是让人恨得牙痒痒，就这样放过他实在不甘心，但是自己又不是姜姒的对手……

祝融二世暗骂一声倒霉，只有随强良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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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年，你还好吗？”山腰一间小木屋里，姜姒问少昊。

“我很好。”无论何时，少昊都是这么说，即便是戒除销金丸的那段日子，每一次疼痛过后都仿佛再世为人，但他依然能够微笑。或许是因为，除了微笑，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明天。

“我听人说，这些年你去了很多地方。”

“我想要亲自走遍四海八荒的每一个角落。”少昊说着，从行囊中取出一张羊皮，这显然是由许多张拼成的，合起来，便是一整幅大荒地图！

“我很早以前便完成了，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交出。由你交给他吧。”

姜姒震惊地看着手中的地图，半晌不能言语。他一人一车，走遍大荒，竟是为了这一张地图……

仿佛看出了姜姒心里的想法，少昊笑道：“不全是为了地图，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可去，索性四海为家。这些年去了很多地方，算是弥补前半生的不足了。”少昊又道，“我听说了鲧盗息壤的事，便猜测你出手了。那孩子，就是钧天的转世？”

姜姒点点头，“我欠他的，大概只能用这种方式弥补了。”

“你让他忘记你，重新开始，主宰大荒。你主掌六道轮回，可以掩去了他前世的痕迹，这一世，你要他主掌大荒……”少昊叹了口气，“当年他之身入东夷找你，对你的感情未必不如这山河社稷，你何苦……”

“少昊。”姜姒打断他，轻轻摇了摇头，“他要的，我给不起了。人只要一生就好了，我在冥界这么多年，看了这么多故事，这一世爱得如何刻骨铭心，都敌不过一碗孟婆汤。两两相忘，来世自有来世的路要走，你有你的，我有我的，这样生生世世纠缠，又有什么意思？人与人之间，只许今生，不问来世。”

只许今生，不问来世……

少昊心头划过一丝苦涩，为何人人都能看开，人人都选择了遗忘，只有他仍在苦苦挣扎？

“他要治水，需要面对的敌人是共工二世，共工二世手下龙蛇混杂，你要帮他，却是与自己的族人作对。”

“今生炎帝子孙，来世黄帝血脉，轮回中的人看不破轮回外的事。少昊，这些年我想了很多，也放下了很多，待大禹登上帝位，我恩也报了，情也还了，便可无牵无挂物化于天地宇宙之间了。”

这样的说法，在常人看来是求死，在少昊看来，则是一种看破红尘后的回归。

“恭喜你。”(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qidian.co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